灯笼的光照并不是很亮,墓穴又宽敞,身周一圈之外,便昏暗得难以辨认,只是依稀见得四周有壁画,颜色黯淡,也看不清是细节。
火光刚出现,里头便传来铁链的叮当声,紧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雒剑河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陈沐心头一震,终究是知道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了。
雒剑河竟将徐官熙关在了这里,也难怪八门馆的人四处搜寻都没半点音讯
早先孙幼麟和杨大春蹲在墙头上,是亲眼看到雒剑河击败徐官熙和海阎罗的,只是当时没能看得太清楚,却是不知二人下场如何,没想到徐官熙竟被关押在这等暗无天日之处
陈沐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与雒剑河走到中间来,但见得徐官熙靠在一座石棺旁边,左脚被粗大的锁链禁锢。
许是因为没得关照,他的双手和身上沾染了自己的排泄物,也是臭不可闻,狼狈不堪。
灯笼的光照虽然不强,但对于徐官熙而言,还是太过刺激,他就如同地穴里的困兽一般,先是遮挡了双眼,不等适应,又贪婪地盯着这光芒,即便双眸流泪,也不愿再闭眼。
看着徐官熙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再想想曾经高高在上,将陈沐如同叫花子一般打发的那个洪顺堂左相,陈沐心中也颇为感慨。
“原来是这样,你到底还是服了这小鬼头”徐官熙的眼中既有愤慨,也有可叹,仿佛堕落的不是他,而是雒剑河一般。
陈沐走到前头来,朝徐官熙问道“我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为何不能支持我,我实在有些不明白啊左相”
徐官熙冷哼一声道“你可知道龚夫子为何要出卖你的父亲”
听闻此言,陈沐陡然有些不安了。
他知道龚夫子是内奸,也知道乃是捻军余部在操控,韦于道已经被陈沐杀了,也算是报了大半的仇,徐官熙如今提起来,绝非无的放矢
“你到底想说甚么”
徐官熙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嘲讽道“哼,就你这样的脑子,也配接掌洪顺堂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搞不清楚,还能指望你甚么”
“姓雒的,既然你要捧他,何不与他解释解释”
陈沐将眸光转向雒剑河,后者也是满面怒容,朝徐官熙怒叱道“你这是要搅混了水,好脱身是也不是我洪顺堂兄弟,又岂会卑鄙到这等地步”
陈沐听闻此言,就更是有些怀疑,急忙朝雒剑河问道“二叔,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雒剑河也有些难以启齿,徐官熙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死蠢你父亲优柔寡断,毫无作为,你以为帮中兄弟都服服帖帖想要撤换他这个香主的人,起码占了洪顺堂一大半”
陈沐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一把抓住徐官熙的领口“你是说,除了捻军余孽,还有洪顺堂内部的人出卖了我父亲”
徐官熙冷笑着“他们连你老子都想拉下马,又怎会让你上位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么杜卡莉女伯爵号的案子尘埃落定这么长时间,竟然没一个洪顺堂的人站出来找你”
陈沐心头一惊,双手便颤抖了起来。
打从一开始,他便得到了乡里市井百姓的声援与支持,他以为父亲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却没想到内部会是这么个样子
徐官熙所言是一点都不差,雒剑河潜伏在官场,化身巡防营管带何胡勇,以及他徐官熙,都是陈沐照着衫子会簿揪出来的,而其他人,诚如所言,是一个都没主动来找过陈沐
这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陈沐之前,已经将洪顺堂那些人笼络了起来,众人接受了新首领的命令,才没有来支持陈沐
也就是说,洪顺堂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新的香主,只是陈沐并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将陈沐当成一号人物
“他他说的是真的么”陈沐转头瞪着雒剑河,后者也只有轻叹了一声。
“我是刑堂长老,出了这种事,我要清理门户,这是我的职责,但所有人都拥戴他,我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杀掉”
面对雒剑河的解释,陈沐也是心里发凉,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徐官熙癫狂地大笑起来“你这根本就只是借口,身为刑堂长老,你根本不需要杀掉所有人,你只需要杀掉那个篡位的人,但你没有”
虽然明知道徐官熙在挑拨离间,但陈沐认为,徐官熙所言一点都没错,若雒剑河有心要铲除那个人,又岂会无动于衷
陈沐直勾勾地盯着雒剑河,后者也有些心虚“少主,当时我一直在忙着你的事,麻烦从未间断,这个事情哪里有半点空闲去处置”
这一点,陈沐倒是清楚,雒剑河也确实分身乏术,因为他自己都是马不停蹄。
“到了如今,我卸下了官职,终于找回了本心,甘心辅佐少主,就是为了杀掉那个人,夺回洪顺堂”
陈沐没再听他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雒剑河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开口道“这个人你也见过的”
“我见过”陈沐的心思顿时飞转起来,可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轮转了个遍,却如何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对象来。
孙幼麟等人是不太可能的,唯一有点嫌疑的是吕胜无,但吕胜无已经成了他的师父,两人心结尽去,出生入死,再没有任何质疑的。
陈沐没想起,雒剑河也不卖关子,朝陈沐道“蒙莫龙西在咸水寨杀人放火,你曾带着人去租界讨要说法,但却被一个人劝住了,当时我就劝你见好就收了”
陈沐听闻此言,身子都为之一震,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形象来。
此人年纪并不大,面容英俊,身姿挺拔,虽然穿着西洋服饰,戴着绅士帽,但却留着辫子,嘴上是漂亮的小胡子
“总督府的外事幕僚付青胤”
雒剑河也点了点头“正是此人”
“我之所以能成为巡防营管带,完全是香主一手提拔,耗费了帮中无数的关系和财力,但帮中不少人对此有异议,最后便弄出个法子来,把付青胤也塞了进来,由他来监督我的一举一动”
“在没有成为总督府幕僚之前,付青胤是洪顺堂外八堂的圣贤二爷,付家乃是大洪门五先贤之一傅山傅青主的后人,因躲避仇家,改了付姓,若说渊源,与你陈家是不分上下的”
“付青胤虽然年纪不大,但他的父亲是总堂的副山主,洪顺堂里门生故旧,亲信拥趸更是数不胜数,早些年若不是他年纪还小,香主之位也轮不到你的父亲了”
“虽然他只是在外八堂当二爷军师,但深得民心,整个外八堂唯他马首是瞻,女伯爵号的案子发了之后,兄弟们四处逃散,全靠外八堂解救和接纳,付青胤便顺势将人马全都收到了他的麾下”
陈沐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个人在背后搞鬼,难怪他对自己的态度这般奇怪了
当初他就对陈沐保持着一股子没来由的鄙夷和歧视,还对陈沐说,草寇就该躲在草里,不要再抛头露面,陈沐也搞不清楚,为何这个总督府幕僚,会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敌意。
而且当时陈沐便已经生出一种直觉,仿佛这个外事幕僚能够一眼看穿自己所有的秘密一般。
如今终于是明白了。
他并非看穿了陈沐,而是早知陈沐的存在,更清楚陈沐的真实身份,他只是没有斩草除根,杀掉陈沐罢了
当时陈沐还觉得奇怪,这付青胤看起来尚且没到三十岁,便如此的沉稳,此时想来,此人也着实可怕。
因为从陈沐懂事开始,父亲便已经是洪顺堂的香主,也就是说,陈其右起码当了十几年的香主,而雒剑河适才说,付青胤曾经竞争过香主之位,还差点将陈其右给排挤下来。
如此一推想,这个付青胤是在十几岁的时候,便与陈其右竞争香主之位了
想想陈沐如今也不满二十岁,虽然历经凶险,但到底是做成了不少大事,可若是与这付青胤一比较,那根本就是天上的凤凰与泥地里的麻雀
也难怪雒剑河没有动手,因为这付青胤的势力实在太大,杀了他,得罪的便是忠义总堂的副山主,更何况付青胤还是五先贤之一的傅青主的后人
想通了这些,陈沐的内心也生出一股子失望来。
他本以为仇人便只剩下蒙莫龙西和特里奥,只要杀掉这两个人,父亲的大仇也就得报了。
谁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
徐官熙可以说谎,但雒剑河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了,也就是说,付青胤与父亲的死,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
再联想到付青胤当时进入领事馆,三言两语便让特里奥交出两个洋人来,让愤怒的人群打死以泄愤,便足见此人与洋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里头到底有什么内情,就更加值得怀疑了
陈沐还在沉思,徐官熙却是嘲讽道“怎么怕了吧怕了就把我给放了,否则,你们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陈沐脸色一变,双眸锐利起来“这么说,身为左相,你早已经是付青胤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