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除了冷漠却敏感的狄叔脸色古怪地横了他一眼之外,孔弗与晋起都未去注意他的不对劲。
孔弗只道:“华老弟那是带着大批的商队,行程自是要缓慢些。”
晋起也点头道:“已让人将路线和时间估算过了,约在六月中旬可以抵达西陵,若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年前应能回京。”
“那也差不多得十来个月……”石青看看晋起,又看看孔弗。
先生既已同晋家隐晦地表了态,如果长时间内没有什么表示的话,岂不是要污了圣人的名声,得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声吗?
师傅本是打算过段时日便将他送去晋家的。
可晋公子都不在了,他去晋家……难道要跟着晋世子做事吗?或者是那个负荆请罪的大公子?
绝非是他心中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而是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为道不同之人效力。
石青这边正兀自焦急之际,却见孔弗往椅背上靠了靠,一派闲适的表情点点头,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拿起络子打了起来……
此情此景,这下就连晋起也维持不住脸上平静的表情了,“……”
“给江丫头的。”孔弗不忘笑着跟晋起解释道。
晋起默了一下,遂也只能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毕竟要尊重老人的心意啊。
“对了,你明日要动身去西陵的事情,可同她讲了吗?”孔弗的口气再正常不过,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八卦之意——这也是一种不得了的修为。
“还未来得及说。”晋起顿了一下,又道:“有劳先生代我转告了。”
“哦。”孔弗面无表情地应下来。
晋起忽然觉得这气氛有几分奇怪,但偏偏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接下来又听打着络子的孔先生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去也好,省得见着了心里头反倒难受,我今个儿一早过去瞧了瞧这丫头,瞧得我那叫一个心疼哪……”说到最后不忍地直摇头。
石青一脸复杂地看向自家师傅。
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这不是摆明了让晋公子走的不安心吗?
他虽不能完全确定晋起的心意,但就凭着昨日营救江樱的过程来说,至少能肯定晋公子待姑娘是十分不同的。
石青印证性的一抬头,果见原本神色泰然的少年人眼神变动了一下。
“对了,有一件事情我得谢谢晋公子——”孔弗又出了声。
石青朝着师傅望去——只见孔弗的目光依然放在手中的络子上,那专注打络子的表情实在很难让人想象的到他居然是一位‘居心叵测’的老人。
怎么又扯到谢上头来了?
不知为何,石青直觉得师傅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先生何出此言?”晋起也望着孔弗,只是尽量地忽略了他正在打络子这一事实。
“昨天晚上贵府上的世子夫人亲自去给我那丫头送了药膏,当时江丫头还昏迷着不省人事的,如今又因伤势在身也没法子亲自登门道谢,但这孩子心里有数儿,这不今日我过去瞧她的时候,她便嘱托了我一定得代她对贵府说一声谢谢——”
这事是真实存在的,石青当时也听见江樱这么说了。
可还是觉得师傅在这个时候提起来有些别有居心啊……
“先生言重了。”晋起听罢后,口气一丝不苟,然而心底却早已不似面上所表现出的这般平静。
没想到竟是谢氏亲自去送的药膏。
江樱如今是孔先生的准干孙女,晋擎云和晋余明想修补好关系,得知了江樱遇险的消息,欲表达一番关心本无可厚非,可纵是如此,哪里犯得着让堂堂当家主母亲自去送药膏?
几乎是不用想,晋起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可见宋元驹在晋觅院前听到的那番醉话是真的!
晋擎云和晋余明竟然动了这样的念头!
“总之还请晋公子代老夫向晋公和晋世子道声谢意。”孔弗似什么都察觉不到,仍然将注意力全数放在打络子上头,时不时地还在自己腰间比上一比,看看效果如何。
晋起却觉得坐不安稳了。
点头应下之后,匆匆几语道了别,便抬脚离了清波馆而去。
“师傅,您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坚持将晋起送到门外的石青,折返了回来之后,迫不及待地便问。
“什么。”孔弗不以为意,继续打络子。
“就是您说的什么世子夫人给姑娘送药膏一事啊……有问题吗?”
“药膏是好的,有什么问题?”孔弗反问道。
“……师傅!”
好好的一个少年,就这么抓了狂……
***
月圆星疏,云波在月前缓缓攒动,犹如一层薄纱。
亮着灯的雕花窗棂内,不时地传出妇人的说话声,原本是较为粗犷响亮的声线,此刻却化作了温声细语的叮嘱。
“大夫交待过了,这药早晚抹一次,直到结硬痂为止,奶娘这记性不好你是知道的,要是忘了你可得提醒我才行……”庄氏坐在床沿边收拾着大夫开的药膏,边对江樱说道。
现如今抹的是管烧伤的药膏,那祛疤的雪肤膏得等痂落了之后才能用,否则不但起不到效果,还会影响伤口的恢复。
盘腿坐在床上的江樱点头应着,又由着庄氏替她系好衣带。
江樱缓缓地侧着身子躺了下来。
因为背后也有烧伤,故不敢躺着睡。
“早些歇着吧,记住奶娘的话,别想太多。夜里要起身什么的,有事就大声喊我,奶娘听得到的——”庄氏替江樱盖好被子,又爱怜地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
江樱露齿一笑,“知道的,奶娘也快回去歇着吧。”
庄氏点头,将床幔放下,又将灯火吹熄,这才行了出去把房门关好。
小半个时辰后,江樱不由地就被庄氏临出房间前交待的那句‘有事就大声喊我,奶娘听得到的’,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因为她听到隔壁奶娘的房间那边已经响起了响亮的鼾声,睡的十分沉的样子。
自顾自地想象着奶娘此刻的睡姿定是极为豪迈的‘大’字形,江樱不由地有些想笑。
庄氏那边睡的正香,她却是无法入睡。
由于手臂和腿上也都有烧伤,故纵是侧躺着也没办法完全地避开有烧伤的的地方,虽然穿着质地极好的细绸布中衣,但一旦蹭到,也还是同样钻心地疼。
又因烧伤的药膏里含有大量薄荷草的成分,抹上去之后整个人都凉飕飕的,故整整半个时辰下来,江樱也没能成功地将被窝给捂热。
此时此刻,浑身发疼发冷,眼睛又瞧不见的江樱侧着身蜷缩在被窝里,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昨日晋起出现在青云庵中,再次救下自己一命的事情。
当时若不是晋大哥,她恐怕还不止是被烧伤、眼睛被熏暂时失明这么简单。
她一直觉得晋大哥是个好人。
那日在县衙前虽然不知他为何生气拍马就走,但显是极不高兴的模样,然而纵然如此,隔了几日之后又见义勇为地将她救了回来。
当时的火烧的那么大……
由此看来,晋大哥不光是好人,还是个十分勇敢的好人啊。
也不愧是她喜欢了那么久的人。
正当这货莫名其妙地沉浸在了一种名曰‘与有荣焉’的错觉中之时,忽听得一阵叩门声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四处寂静的夜里十分醒耳,冷不丁的忽然响起让正在想事的江樱吓了一跳。
“嘭、嘭——”又是两声响起。
江樱这才蓦地出声问:“是文青吗?”
奶娘的鼾声还在响,梁叔不可能这个时候过来,那便只有文青一个可能了。
然而她这句话问出去,却迟迟没有听到回答。
江樱不由地起了疑心,面对未知的来人,不免有些害怕起来。
约是由于眼睛看不到会使人格外没有安全感,江樱几乎瞬间便用意念取出了菜刀,牢牢地握在手中,缓缓地坐起身来,面朝床外方向,凝神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由于门是奶娘走的时候从外面关上的,故是未闩的,来人只需一推便能推开。
江樱暗暗决定,只要来人敢推门进来,她第一时间就扯开嗓子喊奶娘。
虽然菜刀在手,可此刻作为一个盲女,菜刀实在给不了她太多的安全感!
至于奶娘那边她喊不喊的醒,那就……看命吧!
江樱胡思乱想的间隙,忽听得门扉被推开的声响,轻轻的“吱呀——”声在幽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悠长,像是娓娓道来的长曲儿,然而落在江樱耳中却如催命符咒,令她整个人顿时紧绷起来,张口便要喊:“奶——”
“别喊,是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在沉沉地黑夜中尤其显得沉稳有磁性。
江樱震惊不可名状,甚至连说话都利索不起来了,“晋,晋大哥……?!”
晋大哥怎么会来这里!
这简直要比昨日在青云庵着了火的客房里见到晋大哥还要让人意外一百倍!
“将你吵醒了?”晋起在离床榻尚有七八步远的位置停住,平平静静地开口问道。
江樱忙摇头答道:“没,没有……我本就还没睡着。”
回答完才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这种对话实在奇怪。
晋起闻言未再说话。
江樱觉得气氛有些奇怪,抱着缓和气氛的想法开口道:“晋大哥把灯点着吧。”
虽然看不见,但觉得黑灯瞎火的,实在奇怪啊……
晋起闻言即刻大皱眉头,下意识地看向床帐内。
原本是不想有所逾越,自打从进来便没望床榻的方向看,可江樱这句提醒他点灯的话,让他实在没办法理解。
他分明在刚进来的时候,已经顺手将灯点亮了!
床上的江樱放下了手中紧握着的菜刀,摸了摸衣领,又理了理衣襟,将腰上的系带重新系紧,确定自己现在的模样应当不会过于失礼之后,这才试探着伸手拨开了床幔。
一直看着这里的晋起,见随着床幔被拨向两侧,出现在视线当中的身着白色交领中衣坐在床上的小姑娘,眼睛上蒙着的那层白绸之时,目色顿时一变,开口时声音已随之变得叵测:“你的眼睛怎么了?”
江樱讶然地“啊”了一声。
“我问你的眼睛怎么了!”晋起被她这莫名其妙的反应险些气的吐血。
这种时候还能这么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这个女人难道是没有脑子不会思考的吗!
“眼睛啊……”江樱怔了怔,才说道:“被火熏久了,看不得东西。”
她方才那种反应实在不是慢半拍,而是讶异于晋起竟然还不知道她失明的事情。
她以为晋夫人或是孔先生他们该是已经同他说过了呢。
然而却听晋起的声音愈高,近乎质问地道:“看不得还是看不到!”
江樱被他这态度吓得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看不得……也看不到。”
晋起闻听此话,眼中骤然升起了滔天的怒意来,此刻恨只恨被烧死在青云庵里的江世佑死的太容易!否则他定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但见蜷着腿坐在床上的小姑娘青丝及肩,脸上烧痕累累的模样,更多的却是无限的心疼和恨不能感同身受,不能代她受罪。
就在这种种情绪不知该如何发泄之时,却听那似乎不管经历什么都依旧灵动清脆的声音说道:“会好的。大夫说了,静养些时日就能恢复了。”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精巧的小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不出丝毫不好的情绪。
会好的……
晋起只觉得紧绷的身子倏然放松了下来。
这女人难道不知道说话要一次说完的吗!
晋起庆幸之余不免又有些恼怒,可当瞧见那张依旧带着浅笑的脸颊之时,只觉得一切怒意又都忽然消散了。
“晋大哥你这么晚过来,是特意来看我的吗?”江樱凭着感觉‘看’向晋起的方向,笑着问。
总觉得今晚的晋大哥有些不一样。
纵然知道她看不见自己,但晋起还是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接着又解释道:“晚上去见了孔先生,听他说你伤的很重,回来的时候便顺路来看看……”
这话江樱自是信的,大致是习惯了,故也全然不觉得失落,毕竟结果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晋大哥能来看她,她已经觉得很意外很开心了。
可眼下,她有一事不明,很好奇。
心里想着,江樱便问了出来:“对了晋大哥,你是怎么进来的?”
接着又试探地补充道:“翻墙进来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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