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和甲必丹、雷珍兰闹得很不愉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总督府邸。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荷兰人的地盘,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来打小报告。
“然后呢”
“回总督大人,然后刘钰去了慈善堂济贫院,甲必丹等人也跟了过去,不断认错。刘钰说,济贫院的初衷是慈善,是善意,但现在已经是恶政了。他说……”
打小报告的人看了一眼瓦尔克尼尔,正在侍弄盆栽的瓦尔克尼尔放下手里修剪枝丫的剪刀,问道:“他说什么?要建议我废弃济贫院?”
“他说……他引用了圣经的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种的是什么,收获的就是什么’。但他说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沙漠里种不出水稻、昆布也不可能长在雪山上,有些东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打小报告的知道新教徒反对的只是天主教,可绝不反对圣经,相反比之天主更要遵循圣人之言。他听到的原话,可比这个难听多了,这里是加了一些修饰的。
瓦尔克尼尔闻言,笑道:“所以他是说,华人根本就是一个冷血的民族,建不起任何的慈善机构?还是说,巴达维亚本身就是一座罪恶之城,无法进行任何的慈善活动?”
“不是的,总督大人。他说的是,如果在中原搞这种捐助模式的济贫、义学等慈善,最终肯定会把钱用在买地出租、放贷、当地主收租子、放高利贷靠利息来维系。”
“而在巴达维亚,因为土地所有制和贷款限制的关系,买地出租和放贷的模式都不适合,那么早晚要走到依靠行政力量收税的模式。亦或者是济贫院这个组织成为包税人,通过包税来维系资金的持续。”
“但无论是在中原把慈善款买地收租放高利贷灾年收地;还是在巴达维亚用慈善款买包税权,或者动用行政力量增税……却忽视了那些需要救济的人,本身就是现有制度的受害者——中原需要救济的人,正是因为地租和放贷以及灾年收地;巴达维亚需要救济的人,正是因为包税制和行政增税。”
“在中原,这种善举的最成功的体现,是让被救助者成为收租、放贷和在灾年买地的地主;而在巴达维亚,这种善举义学的最成功的体现,也是让被救助者成为包税人。”
“而地主和包税人,正是苦难的根源。”
“所以这种慈善越成功,也就让更多的人陷入苦难。”
听完这份小报告的瓦尔克尼尔一怔,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
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他之前只是以为刘钰是个狂热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前,荷兰随处可见的那种“爱国者”。
这种人狂热而不持久,癫疯而易唆使。
只不过,大顺不是被法国放了一次血,就被放的彻底丧失了爱国热情的小国,这种人背后的国家实力,让简单的狂热和癫疯,都变得格外可怕。
然而从小报告说的这几句话来看,这个人不止如此。这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糙汉,也不是想象中的粗鲁贵族。
既不谈人性,也不谈道德,只是冷冰冰地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不屑,如同奥林匹斯山顶上的众神在看人间的争斗。
这种人要宣慰南洋,必是个大麻烦。本来想着接待的时候,大局已定,对方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反倒是好似自己之前过分紧张了。
可现在看来,这人实在是比自己之前想的还可怕,鬼知道这一次中国宣慰南洋,又会搞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举动。
“总督大人?”
打小报告的温顺地递过去一张丝织手帕,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句话会让总督大人这么紧张。
“总督大人?您……您对济贫院很在意?”
再叫了一声,瓦尔克尼尔才回过神来,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济贫院?不,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对巴达维亚济贫制度的看法。如果中国的扩张派,都是这种思维方式,这将是整个基督世界的一场灾难。”
监视的人不懂,问道:“他只是说了一下济贫院制度。”
瓦尔克尼尔扬起疲惫的头,反问道:“那么,用这样的眼睛,去看税制、贸易、以及我们在东南亚的统治呢?他可以看到可怕的东西,但我们没办法让他只看济贫院。”
“好了,去吧,去继续监视他们,看看他这今天到底都在做什么,继续汇报。”
“我要一切!他说的任何话,他在巴达维亚的任何行踪,以及那些中国人在巴达维亚到底在干什么,任何小事都不要遗漏!”
监视者虽不知道到底那句关于济贫院的话,为什么会引得总督大人如此慌张,却也知道这件事在总督眼里事关重大,急匆匆离开了总督府邸。
傍晚时分,监视的人回来了,拿着一张记录了种种事情的纸张,依次向瓦尔克尼尔汇报。
“下午1点半,他派了一些年轻小伙子前往巴达维亚城南的华人社区,询问华人的生活状况。这些人应该不是军官,也不是朝廷官员,而像是他的侍从。”
“3点钟,之前泊靠的科学考察船的船长和军官,前往甲必丹连富光的庄园、也就是刘钰现在暂居的地方。那里召开了宴会,不过是内部宴会,我们无法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5点钟,在城南华人社区考察的那些小伙子返回了庄园。我们询问了华人,那些小伙子询问的问题五花八门。包括税种、收入、税收占据收入的比例、历年来生意情况、这几年直航贸易和之前转口贸易状态下生意好坏的对比。”
“实际上,在济贫院事件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接近他了。您知道的,他是大顺帝国的钦差大臣,只要他不希望我们接近,我们是没有办法接近的。”
紧张不安的瓦尔克尼尔拿过那张纸,单从这张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
只看这张纸,似乎这就是一个比较务实的官员,并不像传闻中广州等地的海关官员那般,只是琢磨着多收一些贿赂、或者摆出一副天朝上国登船检查必须让船长下跪的高傲态度。
但派到城南华人区的那些年轻人问的问题,让瓦尔克尼尔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今天似乎看不出什么了,但济贫院事件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头顶,如果明天就要进行一系列的谈判,这将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谁知道他会不会根据城南华人回答的那些问题,又提出什么可怕的建议?
带着这种不安,明知道明天要和这种极为难缠的人打交道,需要好好休息,但一直到半夜,瓦尔克尼尔才算是睡着。
可第二天一早,天才亮,就有人叫醒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码头上的中国军舰正在升帆,准备起航。询问他们,他们说是例行训练,按照规定,补给完成后,他们不能够在没有炮台掩护的地方长久逗留。”
昨夜睡得不好,瓦尔克尼尔的头有些疼,可听到这个汇报后,就像是弹簧一样弹了起来,连声问道:“那么,刘钰呢?”
“他还在庄园休息。说是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需要静养几日。大约二百五十名中国的陆战队士兵在庄园附近严阵警戒,其余人难以接近。一些人正在向城外的糖厂、以及没有居留证的华人聚集的城西北赶去,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这种有些反常的举动,让瓦尔克尼尔惊出了一身冷汗。也不顾这是大清早,抓起旁边桌子上的酒瓶,倒了一杯酒灌下去,让狂跳的心稳住之后,即刻下达了命令。
“告诉城中的军队,立刻集合。各处城门加强戒备。”
“港中的军舰也立刻起航,远远跟在中国舰队的后面,不要过于接近以免出现碰撞,要随时保持战斗队形。”
“通知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今天暂停一切公堂的活动,必须在总督府待命。”
“派人去连富光的庄园,询问侯爵大人的病情。”
副官忙问道:“那么,是否要像上次城外乌衫党暴乱一样,让全城进入戒备状态?”
“蠢货!当然不可以!”
骂过之后,副官刚要离开,瓦尔克尼尔又想到了什么,叮嘱道:“告诉舰队,在港口附近,如果中国舰队有挑衅行为,要尽可能地忍耐,尽一切可能地忍耐。一旦起航后,不要和中国舰队贴的太近,不要接触就好。但也要防备中国舰队的突袭开战。”
“让城里集结的士兵,都集结在总督府附近。”
副官得令离开,评议会的人也赶来汇报,询问这件事该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无可奈何地给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等待。
现在主动权完完全全在刘钰手里,城外还有数万处在爆发状态前的华人,这些人还没有被运送到锡兰。
城内刘钰哪怕只有50个人,瓦尔克尼尔也不敢主动先把这50个人抓起来,或者先行开火。
大顺不是那些弱小的封建酋长,庄园附近的那250人的陆战队,当然不可能是大顺的全部力量。
这250人就算能打,但巴达维亚还有数百士兵,还有大量的土著士兵和雇佣骑兵,只要开打这些人占不到便宜。
但这250人的背后,是个刚刚击败了日本、刚刚在西北方向狠狠咬了一口俄国、拥有上亿人口的帝国。哪怕就算是奥斯曼水平,可荷兰有本事在克里米亚打赢奥斯曼吗?
无故攻击帝国的钦差大臣,那将是一场无休止、不考虑投入和回报比的报复。
瓦尔克尼尔最怕的,就是刘钰想要逼寇自重,或者独走占据巴达维亚。
这时候真的是生怕让刘钰找到什么借口,从而开战。
只能下令让舰队面对大顺海军可能的挑衅行为,尽量忍耐。
因为刘钰并没有表达出直接的敌意,理由也给的很恰当:海军只是例行训练、他自己水土不服在庄园休息,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