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了一地鸡毛,刘钰只带走了小部分大米和那不到一万两金银,舰队即将起航前往江户。
至于土佐的这些人到底会做成什么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做给幕府和大名们看的事已经做完,统治阶层不会因为底层泥腿子和他们一样都是日本人,就少收税少盘剥的,幕府也不可能保日本不保幕府。
既要保幕府,就得对土佐的事严防死守,想要刘钰以后不要这么玩,赔款的时候就得加钱,很简单的逻辑。土佐之乱,只是刘钰在想幕府证明,自己可以这么玩,而且自己还能玩出许多花活。
登上熟悉的战舰,炮手们按照刘钰的命令,在万民相送的背景下,按照海军条例中哀乐葬礼的规格,鸣炮送别。
土佐必要血流成河,此时送别,当以丧情。
已然见多了生死、见过胶辽地区那场大灾一死死一村的场景,与此情此景刘钰没有太多的感叹,反倒是在哀鸣的炮声中开了个玩笑。
“得走了啊。武王伐纣,还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汉高斩蛇,倒是没听说有秦人饿死不食汉粟。留在这,反倒容易叫倭人底层分成两派,难以合力。”
陆战队的士兵暂时留在了浦戸城,只是将这里作为军营,给当地的倭人农工商们壮壮胆,但他们会严格遵守刘钰的命令,不会下山。
等到刘钰从江户回来,他们才会和刘钰一起返回。而浦戸城暂时就作为一个海军基地,探险船将会在刘钰去江户的途中,负责绘制四国岛周边的海岸线地图,大量的测绘人员也都留了下来。
陆战队虽能打,刘钰也不至于自大到认为可以凭这点人和号称十万武士的江户城对抗,而且江户城是有炮台的,舰队也就是去转一圈、送一封信、证明舰队可以抵达江户罢了。
大顺开国之初,幕府还从荷兰那拿到过四十磅的臼炮,北条氏长还在一个瑞典人的帮助下编写过《荷兰攻城法》,虽然都是过时百年的东西,但底子还是有一些的。
反正那年月瑞典的炮兵挺能溜达,除了天朝,周边准噶尔、罗刹、日本、缅甸都有过瑞典的炮手,倒也足见瑞典的炮术是有两把刷子的。
既无奇袭江户之心,考虑到日本此时的水军水平,之后的一路就只能当旅游了。
真正要做的事已经在土佐做完,刘钰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船上还有两个土佐藩的高级武士,山内的亲信家臣,目睹了土佐发生的一切。
他们将作为信使,替刘钰送信。本来史世用自告奋勇要去送信的,勇气可嘉,可刘钰估计幕府那边肯定会恼羞成怒杀了史世用。
毕竟……威海的第一艘军舰,是对日贸易的钱赚到的,军官也全靠长崎锁国的信牌垄断制培养的,而让刘钰垄断对日贸易的信牌,正是幕府将军交到刘钰手里的。
史世用这个大顺的间谍,愣是在江户生活了数年,还被江户的一些武士奉为座上宾,为恢复鹰狩令后的武士传授骑射之法。
史世用之所以想着要自己去送信,是想让刘钰效仿一下诸葛武侯三气周公瑾,搞点大新闻,最好把德川吉宗气个脑出血之类的——史世用在江户搜集了不少情报,德川吉宗的长子是个成年还尿床、话都说不明白的,很有晋惠帝的潜质,在加上幕府体制的一大堆外样大名,史世用觉得这是个搞出“八王之乱”的机会。
按史世用所想,自己去送信先打打幕府的脸,刘钰再把这些年的事添油加醋一说,保教德川吉宗吐血三升、威望尽失,自己亦可青史扬名,颂歌于市井之间、流传于文章千古。
但刘钰的想法和史世用正相反,他想要一个看似稳定的幕府,否则幕府体制完蛋,去哪再去找四十万有消费能力的武士阶层?谁来维护一个统一的日本市场?
史世用有心成名而垂青史,可惜刘钰不给他这个机会,心情略些烦躁,在船上闷闷不乐。
刘钰除了在船舱编写翻译手册外,便是和史世用一处闲聊吃酒,宽慰道:“史兄的心情我也理解,说句难听的,见土佐武士的惨状,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原本史兄武艺超群,如今虽也练了三十斤火药,可这玩枪的手段,军中大把高手。原本是鹤立鸡群,如今是鹤归鹤群,心情难免不佳,又怕自己日后泯然众人,再难有立功名机会。”
史世用呷了一口苦酒,只觉刘钰的这几句话像是钻到了他心里面一般,苦叹一声道:“鹰娑伯这话,可是说到了我心坎里。论新军学问,我和这些小年轻的相差甚远,人年纪一大,学东西也慢;论弓马骑射,只怕日后也少有用得到的地方了,我见那波兰人在京营按照鹰娑伯的手段编练的骑兵,个人武艺与我相较甚远,可若结阵冲击,我不能及。”
“若说兔死狐悲……不免说,还真有那么一丝滋味。”
之前刘钰指挥的几次战斗,史世用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这一次土佐之乱,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真正火药燧发枪、开花弹时代的战斗。
虽然他可以在杀死大黑好胜之后轻飘飘的说一句,时代变了。可他也只是跟上了时代,却再难如从前一般站在时代的浪尖上了。
曾经武艺超群的他,在这个大顺军改的大背景下,泯然众矣。那种最后的武士一样的感叹,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亦不算错。
骑射骑射,燧发枪让他的射再无意义;京营的新式枪骑兵让他的骑也不甚重要。斩将夺旗勇冠三军的时代结束了,史世用感叹之余,心中迷茫失落。
“史兄,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幸之甚也,史兄腰间的火枪,便是顺之。史兄虽老,子嗣犹在,这等醒悟,当传之子孙。自己又何必如此感怀?”
“倭国之事,我自有打算,实为国之计深远。史兄想要留名后世,我倒有个主意。”
都说喝闷酒的人眼睛会没有光彩,可这一刻史世用的眼睛分明是明亮的。
人活一世,到了一定地步,要么求名、要么求利,总有那么几个人想要有点追求。
“史兄可读过《英烈传》?”
史世用点头道:“市井之间,谁没读过?”
大顺又非蛮夷,对明朝开国的事还是赞许的,理由也很简单:你朱元璋能解民于倒悬,我大顺亦解民于倒悬,你做得,我亦做得。这本书又不曾封禁,流传甚广。
刘钰的父亲还曾拿这本书给刘钰做个例子,鼓励他学学郭家出的定襄伯,也不是靠袭爵还是打出来的。
“史兄既读过,想来也知道市井间的传闻,说是此书乃前朝郭勋找门客幕僚做枪手而写成,便是为了突出鄱阳湖水战,郭英射死陈友谅事。其中真假,难以分辨,可市井皆知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史兄做间于江户,所经所历,可堪传奇。加之国中又少有人知道倭国到底何等风情、习俗。待倭国事一定,史兄何不找人,亦作小说一本?”
“备说昔年卧底江户之事,亦或说说自己与倭人第一剑客、第一弓取之类较量的事。反正无人知晓真假,史兄便可劲儿吹便是,加之有异国风情,市井间传播必广,这岂不也算是扬名了?”
刘钰的语气像是开玩笑,可也不全是开玩笑,若真写成,这本书还是有些意义的,不只是一本小说,更是亲历者的第一手资料。
可能史世用印象最深的,不会是江户卧底的那段时间,而是这一次土佐之乱。将来若能加在书中,叫人看看当年的第一弓取,最后也兴叹皆不如火枪,在市井间传播出去也大有好处。
“史兄若是缺钱,我可以帮着找人做枪,这不是正好?常言道,为细作者,名字无人知晓、功绩永世长存。待倭国事一定,史兄这番经历,自可写出,便是名字无人不晓、功绩永世长存。”
史世用怦然心动,嘿笑一声,心动归心动,可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心道这三国不是诸葛亮写的、说岳也不是岳爷爷写的,实在没听说自己写自己的经历做小说,难免叫人觉得有自吹之嫌。
可再一想,自己在江户那段时间,也的确如刘钰所言,颇会了倭国的不少高手。弓马枪槊之术,他自狂傲,也确实和一些高手较量过,只要稍微添油加醋一番,倒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略琢磨了一下,不由问道:“鹰娑伯这不是另有什么目的吧?”
刘钰笑道:“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只是之前我也看过不少市井小说,说岳也好、扫北也罢,这北朝看上去就是国朝的模样,除了人名古怪,实在看不出那是北国风情。史兄是真经历过的,也算是为个榜样,开个先河嘛。”
“再者也需叫天下人知晓,外面世界颇大,便是熟知的倭国都有诸多不同,也好叫人好奇西洋到底如何。再就是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连史兄这样的人物,弓马娴熟、枪棒称雄,亦不免生出诸多感叹,心灰意冷,也省的叫人再去学骑射之术,不若多去学学实学。”
“你便有万斤力气,若人间太岁,赤手搏虎,又岂能与火枪大炮相抗?”
史世用一想刘钰的一贯行为,一贯想法,心想这便是了。不过对自己也有好处,甚至正合心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自嘲笑道:“我于江户时多风光,便有土佐拔枪时多抑郁。便如斩颜良诛文丑方有麦城之恨意;闹东京征辽北更显蓼儿洼之悲音。当真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