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入堂室,夹带着雨后的湿意,令人为之一醒。
袁闳渐渐的从沉思中回转过来,正好这时后面转进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妇人上前为袁宏倒上一杯茶,问道,“君子,前些时日我曾听君多次提及公子和,显然对他颇为看重,为何今日却要拒绝他呢?”
听称呼,妇人应该是袁闳之妻。
袁闳曾筑土室,不见妻子,只有亲母才能相见,传言夫妻不和,今日一见,传言多有谬误。
袁闳闻言苦笑,前几日吕范刚从寿春寄过来一封信,丘纥也亲来询问出仕何职,这些都瞒不过妻子。
确实是袁闳故意拒绝刘和,但袁闳有自己难言的苦衷。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每逢乱世,门阀世家都会多方下注。像颍川荀氏的子弟荀勘投效了本初,荀彧投效了曹孟德,这都是最有希望取得天下的潜龙。而若是天下有变,荀攸等子弟还可以投靠新的明主,保证荀氏长久不衰。”
“而我袁家不同,虽是四世三公,是天下第一等的世家,但本初、公路已参与到了群雄逐鹿的大局。”
“殊不知天下争龙,有进无退,不胜则族灭。”
“我本来想交好公子和,是为了为家族留条后路,奈何如今本初、公路二人同根相斗起来。若是两人衰败,整个家族都有烟消云散的危机。所以,我必须将门下最杰出的弟子留给他们中的一人。”
“而老夫门下的其他弟子多不成器。若用之不当,不但起不到交好的作用,反而会结怨。封文通此人我见过,实在是难得的璞玉,若是将来袁家有难,说不定能用到今日的引荐之情。”
目前天下最强大的诸侯中,仅袁氏就占了两人,袁家可谓是声势烜赫!
然而盛极则衰,又有谁看到这强盛之后的隐忧?
袁闳负手走到门外,望向远处的天空,似乎已经看到了袁氏的衰败。
……
南顿,葛府门前,大雨。
雨淅沥淅沥的地下着,这是本月第几场雨了?
封旻望着雨点落在水洼上溅起的雨点,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此时的封旻身着当世流行的士子青衣,人看起来很文雅,只是上面打满了补丁,显生活有些拮据,看面色也是有些饥瘦,不时传来的几声咳嗽显示着身上还带着病。
封旻不喜欢雨天,这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应该是阿翁去世的第二天吧?
封旻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强烈要求上阵讨寇,说是要投笔从戎,结果被伯父劝阻。当天就下着大雨,自己与伯父大闹了一场,这时传来了阿翁的死讯。
旻父封观,从小就有志节,当时郡里认为他应该被举孝廉,封观却因为兄长的名位未显,耻先受之,称自己有风疾,不能说话。府君赵谦听说了这件事后,十分感动,遂将两人并举为孝廉,一时传为美谈。
没想到为报答赵谦的赏识之恩,最终以死报之。
从那天起,伯父封闻特别痛恨自己,因为弟弟之死而心怀愧疚。于是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四处讨捕黄巾。
也是在雨天,封旻又收到了伯父丧报。
在办完伯父的丧事后,家里只剩下了城里的宅院,家徒四壁。
想到家宅围墙上剥落的的墙皮,封旻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我这里庙小,着实委曲了先生的才华,还望你离开后能更好的展。”此时葛府的主人葛休正站在封旻旁边,手拈着须,目光中不自觉的带着一丝俯视。
世态炎凉,封旻脑海里不由得想到这四个字。
犹记得当年天子下诏将与旻父共死的六人封为“七贤”,郡里的名士纷纷前来吊唁,门庭如市的样子。
那时郡里决定举荐观子,封旻以为父守丧辞而不就。待伯父战死,府君赵谦也因败绩迁任他地,封府门前开始渐渐冷落,为了养家糊口,封旻不得以找了一份讲席的工作。
在最初时,葛休还是很重视封旻的,先不说旻父的贤明,封旻的才华他也十分钦佩。
但是容易得到的没人会去珍惜,寄人篱下就会被人看低。
随着时间推移葛家人的心态越来越高,仿佛把他当做了家生的奴仆,白眼渐多,尊重减少,伙食更从开始的三天一小宴,七天一大宴变成了后来的与奴仆同,后来干脆变成了自带午食。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葛家一边借助旻父之名养望,一边却把自己抬到了恩主的位置。
待到宗族使力,让自己的儿子,封旻的弟子,成为今年的孝廉,葛家就再羞与这样的落魄士子为伍了。
在这世家大族把持仕途的时代,公平对寒门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封旻并没有怨天尤人,毕竟封家也曾经勉强算作曾经的一员。
这些年葛家虽然待秦旻并不怎么样,但封旻还是很感激葛家,毕竟也帮他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日子。
“承元启公吉言!”封旻深深一躬:“要不是元启公的帮助,旻手无缚鸡之力,这些年连自己都难以养活,此恩此情永不相忘。”
虽然是客气的话,葛休还是感觉很有面子,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饼,掂了又掂,最后心疼道:“这是你今年俸钱,本来不还差三个月才到一年,就给你两枚金饼,多的算是我家孩儿的喜金吧。”
话刚落就有些后悔,见封旻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散出一股自信,隐约觉得此人恐怕不是池中之物。
封旻恭谨接过,向着葛休作揖:“托元启公这些年照顾,如今事毕,着实挂念家中思,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还请元启公珍重。”
做最后的告别。出了院门,打开怀中的簦,因为使用的太久,都有些破了,不停地有雨水漏下,就是暗自一叹。
回遥望望这葛府,自己住过六七年的的地点,竟有些不舍
但一摸囊中的金饼,一时有些恍惚,实在不知跟家妻崔氏如何解释。
崔氏一人操持家务,年纪轻轻便平添了许多白,自己身为一个堂堂君子,却被被困顿私塾,一事无成,无力改善家庭的生活,夫妻两人多年无子,崔氏承担了多少压力?
这时再度忆着迎娶时的风光和当时新妇的笑容,唯有心中酸痛,更加无颜以对。
当年憋着一口意气,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重振家声,这时已消磨成了心酸悲哀。
雨越下越大,渐渐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一半,封旻一步比一步难迈。
拐过路口就是家门,见得周围景像,吕尚静就是一怔,之间自家的门檐下伫立着四五个黑影,隐约感觉几人腰间挂着兵器。
想到崔氏一人在家,心中不由一紧,快步前去。
不料还不等走近,就有一身穿白色深衣,腰间挂着银印青绶的少年持簦迎了上去,“前方可是封君,东海刘和已恭候多时。”
少年面如琼玉,目如点漆,浑身散着一股不可言喻的贵气,与狼狈落魄的封旻成鲜明对比。
“在下正是封旻,不知阁下所来何事?”
封旻看少年不似坏人,天空的雨水一时半刻不会停,便道,“还请入内安坐。”
说着敲了敲门闾。
“久闻先生贤名,今日特来拜见,不巧恰逢大雨,听邻里言,封君家中只崔氏一人,多有不便,虽在门前守候。”
雨已经下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几人显然是在下雨之前就到了,无论几人前来所为何事,这种尊重的感觉还是令人感动。
这时细细的声音从院内传来,“不知来者何人?”
闻着这声音,封旻嗓子有些梗塞,“是我”。
“哦。”
闻声崔氏赶紧把门打开,果然是君子。
荆钗布裙难掩崔氏的丽质,但簦下青丝中夹杂着的几根白,却平添了几分哀愁。崔氏快打量了门外几眼。
崔氏说话声很小,人却很热情。
“这几位可是封郎的朋友,几位请进来歇息”。
封旻看着崔氏的眼神很是柔和,“这是细君,几位客人进来吧!”
……
封旻家里很大,比袁闳家中要大得多,但室内一个仆人也无,家具也很简单,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这庭院要不是先考所留,早就典卖了。应该能补贴很多家用。有道是由奢入俭难,这也是封旻对崔氏最为愧疚的地方。
“让阁下久等了。”因为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封旻特意去换了一身干衣。
刘和眼前一亮,衣服虽然洗的白,还打满了补丁,但穿在封旻身上却令人见之忘俗,尤其那双眼睛异常明亮,仿佛洞穿了世间的沧桑。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几人分主宾入座,刘和沉吟片刻,主动提出,“我姓刘名和,字伯衡,乃是汉室宗亲,东海恭王之后。”
说着起身行了一礼,“今日前来,是想请秦君出山做事。”
听到刘和的身份,封旻并未太过惊奇,看到少年腰间代表着两千石的银印青绶,他就知道刘和的身份不简单。毕竟当年先考去世时,连在野的三公都来过好几位。
扶刘和起来,向空荡荡的四壁望了一望,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
“实不相瞒,我今日刚辞去了讲席一职,你若没来,明日就去投靠袁胤袁使君了。”
袁胤乃是袁术的堂弟,与七贤的中袁秘关系很好,两人虽为叔侄,胜似兄弟。袁秘丧礼时,封旻曾去吊唁过,故有几分香火情。
刘和闻之暗呼侥幸,来请封旻之前,刘和已经细细打听了封旻的事迹。
封旻,字文通,少有才干,遇事多思而后行,外温柔而内能断。有一次碰到的了临县崔家的女儿崔氏,惊为天人,想要前往求娶。当时旻父相中了同僚童家的女儿童氏。童家乃是县里的望族,而崔家却只是商贾之家。一向恭顺谨行的封旻却违抗父命,言道,娶妻当娶贤,还有什么比家宅稳定更重要的呢?婚后夫妻果然相敬如宾,崔氏不但孝敬姑舅,在封家衰败后也一直不离不弃,操持家务。而童氏嫁给了郡里的门下议生徐仪,没多久便回到了娘家,听说是姑妇不和。
后来伯父剿灭黄巾有功,被升为贼曹,一边要处理郡务,一边还要管理招募的丁壮,十分繁忙,于是便将从子封旻招到麾下,没想到积攒大半个月政务,不到一天便被他处理完了,乡人闻之啧啧称奇。
在刘和看来,这完全是不下与荀彧、庞统般的大才啊!
封旻思忖片刻,想到刘和在屋外等待场景,心中感动,便应了下来。
刘和跪坐下,正色道:“必不使先生明珠暗投。”
刘和赶紧确立下身份,连称呼都改了。
随后说了下自己的情况:“我被天子册封为怀义校尉,如今更添为一军主将。只是这支军队目前还在后将军麾下,想要拿回来还有些困难。入主军中后,也不见得能指挥动这群骄兵悍将,加上根基不稳,因此连很多文职也不便调整。你去了我会任命你为主簿,恐怕到时候你的处境会很艰难。”
接着,又将一个包囊打开,拿出十颗金饼,说:“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临行前天子所赠,先生既然应诺,我无以为敬,就将之转赠给先生,算作是聘礼。”
封旻听了不由一惊,主簿是东汉是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它的权利往往来自于主官,位卑而权重。温侯吕布杀死义父丁原时,就在他麾下担任主簿。
想起刘和在门前的等候,言语间的坦诚,手中的重金,一时间,眼睛一热,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封旻家没有茶水,刘和就让人将酒带上来,给二人各倒了一杯,举杯道:“让我敬先生一杯。”
封旻也不迟疑,举杯高饮,一干而尽,不顾酒水打湿衣裳,拜了下来:“臣封旻,拜见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