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当然不想让叶孤城平白担上恶名, 所以他只是说,叶孤城前来请教西门吹雪无剑高招。
姜晨当然也不会真的动手去抢万梅山庄, 他的目的是陆小凤。并非真的抢劫。
白云城至少是不缺万梅山庄里的东西的。更何况, 真的能让姜晨看中并出手的东西,在这世间, 并不多。
至于西门吹雪再见到叶孤城的结果……
未发生的事情如何能知道它的结果?
只有发生了的事情才会有结果。
所以花满楼并没有特意考虑。因为他对叶孤城很有信心。
而对于姜晨, 结果从来只会有一个。
死亡, 这终究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之间难以避免的东西。
姜晨原本已在避免,因为他不想与一个只会与剑打交道的只有剑性的人纠缠。
但是, 西门吹雪对于剑这一点, 是无法忍受瑜亮相存的。他终究会,前来抉择生死。
以一种决绝的方式。
因为西门吹雪一直觉得, 作为剑客,无论杀与被杀, 都是一种荣耀。
“……为何会有人喜欢自己找死?”
“你是指西门吹雪?”
“不。”
“我是指陆小凤。”
花满楼微怔,却又笑了,“这倒也是。他自找麻烦的能力确实令人钦佩。即使是西门吹雪也比不上的。”
月夜。凉夜。月如圆盘,皎洁动人。
正如紫禁之巅的那一夜。
这简陋的客栈已沉浸在一片寂静中。
无事的客人已经睡了。有事的客人还等待着那件事的来临。
姜晨未睡。
花满楼也未睡。
月光从窗口撒进来。照出一片雪一样的白。
但角落里, 还是有些照不到的黑暗。
花满楼的手中点燃了一盏烛灯。他原本不需要这盏灯火, 但是叶孤城是需要的。
他并不会因为自己不需要而忘记他人的需要。花满楼向来都习惯为身边的人多考虑一些, 而他也常常这样做。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 叶孤城还在擦着他的剑。
“这把剑,你已擦的很久了。”
气氛突然有一瞬间的凝滞。
许久沉寂。
黑暗之中,仿佛只能听到心跳之声。对面坐的, 好像突然成了空气,成了,一个死寂之人。
压抑的让人难受。
花满楼有些无措,他也不知他说错了什么。
不知多久,才听到对方喜怒不辨的声音,“沾血,却只要一霎那。”
花满楼沉默了些,他松了烛台轻轻放在桌上,打理着瓷瓶里插着的鲜花,一缕清风过来,他轻轻笑了,“……风会带来花香。”
他随手递来一朵花,在灯火下明明灭灭。
很多人都会被受了刺激的姜晨冷不丁吓到,在黑暗中的人犹是,但是花满楼却还是一如既往。就像江湖人所说的,没有什么可以打破他的幸福。
面前多了鲜活的花朵,姜晨终于从眼前一片升腾而起的鲜红中回过了神,他揉了揉眉心,僵硬的笑了下,伸手接了下来。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个安慰。
花香遮不住血腥。
月夜的风凉。风凉,但还依旧轻柔。
杀机已随风凛然而至。
所以风更凉了。
西门吹雪到了。
他落在正对面的屋檐上,手中的剑寒光闪闪,缓缓道,“我来了。”
花满楼仰头一看,笑意淡了些,他甚至为此叹了口气,“你果然没有猜错。”
猜他定然会在十五月夜赶回来。
赶到叶孤城面前。
十五,月夜。
这是一切的起点,显然也将成为一切的终结。
姜晨只是点了点头。
西门吹雪的剑已经出鞘,他冷冷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陆小凤。”
姜晨微微蹙眉,“是为了你。”
西门吹雪道,“我原本已经打算前去飞仙岛。”
“……”
西门吹雪见他沉默,哼了一声,“因为我知道,你原本已不打算再踏入中原。”所以要见到叶孤城,就必须前往飞仙岛。
可他还没有去,叶孤城已来了。
为何他会再出来?
因为西门吹雪在追杀陆小凤。
“那又如何?”
“你再次踏入中原,是为了陆小凤。”西门吹雪道,“因为花公子去找了你。”
姜晨淡淡道,“作为一个剑客,为何总是口头上讲来讲去?”
西门吹雪脸色一沉,这是要叫他手底下见真章么?
但他已然是个无情之人,所以情绪也不分明了。他冷然道,“因为你的心又不静,还不静。”
这其实算是他第二次对叶孤城说这话。
在紫禁之巅的时候,叶孤城苦恼于完美的计划为何被陆小凤发现了破绽时,西门吹雪也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他不出剑。因为叶孤城的心不静。
所以叶孤城从陆小凤口中得到了计划失败的原因。
他不想死在皇宫人手里,所以他选择成就了西门吹雪。
但是姜晨,他并非真正的叶孤城。也绝不会好心再用性命去成就谁。
姜晨心中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剑。
姜晨忽而笑了,笑的就如暖阳一般,并没有真正的剑客该有的凉薄,他相当淡然,“那你信不信,即使心乱如麻,你也绝胜不了我。”
他的笑,让暗地里观察着的人心里都是一凉。
反应过来时,都不约而同觉得,他当真太过狂妄。虽然叶孤城曾经击败了西门吹雪的剑,但是,如今的西门吹雪,已非往日的西门吹雪。
他已至无剑之境。
西门吹雪终于蹙起了眉,“我已不想对不诚于剑的人出手。”
“你追杀的人,都并非诚于剑。”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剑客。”
姜晨微微敛眉,他的手中已握上了剑。“……我想你需要懂得一点,并非诚于剑的人,就会成为一把锋锐的剑。”
“剑,只为人控。”而人为剑所控然后被天意玩弄的后果,姜晨身上现成就摆了玄霄一个。
无尽的寒意已爬上了西门吹雪眉眼。他不喜欢被人质疑他的剑道,对他来讲,至高之剑,是他毕生的追求。
他手中的剑也已经抬起,指向了叶孤城。
叶孤城,他已经不同了。
剑的血气已经四散开来。
叶孤城现下也已从客栈里,站到了他的对面。
一切,都好像九月十五的重复。
但是,西门吹雪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剑上,已没有家的牵绊。
而叶孤城,他也不再是当日不想死在三流剑下的剑客。
他们的剑,都已出鞘了。
花满楼站在窗边,静静的望着外面。
他的目光相当准确的落到两人身上,此时,他半点也不像是个眼盲之人。
杀气太浓烈了。
即使不认真去找,凛凛杀气也刺的人难受。
花满楼才真正确定,叶孤城并非他看到的那般谦和。
这也是应该的。
花满楼想。
因为他之前毕竟是与西门吹雪齐名的剑客。
可即使这样的血腥之气,花满楼也难得没有升起什么不喜之感。他缓缓叹了口气。
从遇到陆小凤起,他以为他头疼的次数已足够频繁。
但是遇到叶孤城,他发现他叹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两个人,都令人不大省心。
一片黑暗的时候,人总是对周围变得十分敏感。遑论花满楼是在黑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这片黑暗中的剑气,一片是无尽的冷血,一片,是黑暗的阴沉。
他们都是一样的漠然。
但对于花满楼来讲,终究是不一样的。
西门吹雪那是天生的对人血无感,但是叶孤城,他身周的黑暗让他对血无感。
花满楼曾对陆小凤说过,见到叶孤城,他觉得就好像见到了另一个极端上的自己。
而花满楼是不会厌恶自己的,哪怕有黑暗,他也能接受且宽待自己黑暗的那一面。
陆小凤总是说他就像是个完美的圣人君子,但花满楼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圣人,因为他也有消极的时候。
当初,石秀雪死的时候,他抱着她,可他毕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她,任由鲜花一样年轻的生命凋零。没有人能懂他当时的痛苦,热爱生命的花满楼,却要看着鲜活的生命就在时间流逝无能为力。
当时,他抱着石秀雪。客栈悄无人声。陆小凤他们都去追杀人凶手。
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已经凋亡的花朵。
燕子来了又离去,她面临的困难他不能帮他解决。
没有人能懂他当时对于作为瞎子这一点的悲哀。倘若他不是瞎子,至少还能帮助她们,至少他的医术不会让石秀雪那样轻易的死去,只是上官飞燕,不会一去不再回头。
那样的寂寞和黑暗,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是花满楼毕竟还是花满楼,他没有被黑暗吞噬,他终究选择了热爱的光明。并且将最后的暖光带给了石秀雪。
花满楼从来都不是没有黑暗的,只是他更热爱光明。哪怕看不到,他也热爱着。
他也会将他所热爱的一切带给他人。
在前往飞仙岛之前,花满楼见过叶孤城。但他简直不像叶孤城。
之后,才真正发现叶孤城的不同。
这是一个与花满楼截然相反的存在。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人,都不是神。
所以他们都不能全然的像西门吹雪那样无情。
只是表现出来的时候,花满楼总是光,而叶孤城就是暗。
哪里有人会是一成不变的极善或极恶,总会有些因素让他改变。但改变并非是最重要的,唯一重要是,坚守本心。
花满楼的本心,就是相信人性中的善。
而姜晨,他一直在相信人性的逐利性。
叶孤城找西门吹雪茬的事情早已经传出去了,所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这一次可没有变色缎带的限制,没有紫禁城的防卫。至少原本说好去找陆小凤的老实和尚木道人几人是又来凑了热闹。
西门吹雪现身了,说明陆小凤暂时无忧。世上能威胁到陆小凤的剑已经找到了另外的敌人,那陆小凤自然是无忧的。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剑并没有当初那样的自若。
或者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当初的自若。
因为无论如何,叶孤城都能挡下来。
剑光如电光,分裂了星星点点的夜空。
月落在剑上,剑光如雪。
他们已从屋顶打到了树梢。
因为剑气而脱离枝干的叶窸窸窣窣不断的掉。
两身白衣交错而过。
姜晨的脚已踩上极细极细的树枝。
原本这不该是能承受一个成年男子重量的东西,可是树枝如今只是微微弯了弯。
其上不多的叶子因为风而发出沙沙的声响。
月光映在干净的剑身上,剑光映在他暗沉沉的眼底,一片寒凉。
姜晨道,“能活着,难道不好?”
这已是他第二次这样问西门吹雪。
月色洒在西门吹雪的脸上,他的无情之剑已暴露无遗。脖间点点刺痛扩散开来,血色染红了他的白色衣襟,他还是冷道,“我毕生所求,唯有剑!”
和一个对手!
至高的剑道之路上,注定是孤独寂寞的!即便如此,他所求,也唯有剑!哪怕杀尽了对手,直到再无对手困于一生寂寞!
他都一定要求至高的剑意!
月影才起。
凉意已深。
作者有话要说:姜晨:活着,不好么? 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