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皆讲因果,求定数,结善缘,化恶魇。一切往来皆有其来龙去脉,何人做何事都是有其缘由的。不会有无端的生,也不会有无端的死,有些事情一旦错了,就要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地错下去,否则一旦回头便无可挽回。
可惜的是九半道现在为止依旧对一切保持着希望,他还在想着任何事情大概都是可以通融的,例外可以存在。可惜他忘记的是,一切例外都是要有代价的。规则之上,还有人情还有纲常,可这一切的改变都基于两个字:价值。当你对一个人没有足够应有的价值的时候,对方为什么要为你去付出一些东西,要为你去改变某些事情呢?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罢了。
于是少虹说:“九半,放下吧。”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放下仇恨人才能看得更远一些,你是要成就大事情的人,不应该为了男女私情而如此疯魔。要知道,一个人的生死,远不如一群人的生死重要。”
这些话只是略显沉重,却如同水银一般猛然出现在了九半的心坎上,而后缓缓地渗透了进去。那种毒,那种痛,剥心蚀骨,令人苦痛不堪。他曾经预想过一千种一万种自己被拒绝的情景,他也曾想过少虹会如何否定他的想法与举动,可他从未想到的是这一次,少虹竟然站在了国家大义的角度上想要让他放弃,想要给自己开脱。
怎么,难道你放弃了一切,你为了国家为了权力为了某些东西放弃了自己,就要规劝我像你一样,变成这种冷漠的权力机器么?
他的心,在这一刻沉入了谷底。
而少虹的面容,充满了假仁假义的悲戚。
“真的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么?”九半说道。
办法还是有的,就看当事人想不想了。少虹踌躇了一会,表露出了纠结的神色。她的表情在九半看来实在是恰到好处的,既表达了自己为难的情绪又让对方无计可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于是最终,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进了九半的耳中。修为高深的他六感极其敏感,那脚步声轻得如同行走在落叶之中的沙鼠,却又很是沉稳且厚重,这让他的内心不得不警惕了起来。难道说少虹要对自己动手?可看情况却不是这样。来着虽说内功深厚可最多也不过是半圣境界的人物,而少虹作为成名已久的圣境强者,本身战斗力就应当不弱于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对自己动手呢?
想到这里九半的内心一阵狐疑,可耳旁那细微的脚步声却消失了。忽然消失的声音就如同忽然出现的鬼怪一般飘忽,让人有些不敢相信,然而他却不准备再继续等下去了。这个男人站起了身子,举手,行礼,冲着少虹深深一鞠躬,道:“晚辈为友人复仇心切,还请少虹上师为晚辈指条明路,晚辈自然感恩戴德,铭记于心。”
九半的如此举动似乎并没有让少虹有所动摇,她只是轻轻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在对方的肩膀上缓缓抚了下去。随着少虹的右手从九半的肩膀上轻抚而过,他顿时感到一股清凉之意传入体内,而下一刻,竟然有一种解脱的舒畅感。仿佛是架在自己身上的枷锁被松开了一样,他如同一个从束缚之中逃脱出来的人,灵明透亮。
这种感觉自上而下地沁入心脾,九半先是恍惚了一下而后赶忙抬起头来对着少虹再拜,道:“谢国师成全。”
“没什么成全不成全的,”少虹摆了摆手,眼神中似乎是落寞了些而后说道:“此前封禁你的身体限制你的行动,实属无奈。我府所处的位置乃是胡琴城的中央地带,虽然安静但属于闹中取静,却也是人流不绝。此前你受伤,实在是怕你在昏迷之中暴走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来,还望小友见谅。”她叹了口气,似乎是终于将自己胸中的一口气给吐了出来,“你想要去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拦着你。但我囚牛与睚眦,嘲风二国的大战在即,还希望你......”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此时九半再度行礼,开口说道:“晚辈只有一个心愿,请前辈成全。”
“你就一定要进安雄城,就一定要去杀那巫尾么?”此时,少虹的脸色已经是有些阴冷了。有些话她没有明说,想要九半自己明白;现在看来九半的确是明白的,可他却更像是想要不明白一般。话不说透,差不多就行了,有些事情一旦要说得太明白,恐怕却是适得其反。
“巫尾这个人,晚辈是一定要杀的,还望前辈能够成全。”
少虹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没说话。
令少虹惊讶的是,一旁的吴凉子忽然也动了。自己的那个好徒弟,本以为会一直与自己一条心的吴凉子就那样忽然跪了下来双手撑着额头跪倒在地上,道:“师尊......”
“够了!”她的话还没说出口,猛然间就被少虹给打断了。那张脸有些扭曲,之中似乎有着七月的流火,仿佛是十一月的杂草一般容易被点燃。少虹感觉到自己似乎是遭遇了背叛,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
“安雄城内禁止杀人,也没有谁有权力强制性地将人赶出城外,如此一来,我如何帮你?”她的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而吴凉子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自己师尊说话这么大声音了。那个声音如同一只愤怒的牛蛙,想要整片池塘都充斥着自己的怒火,可池塘却对其毫无反应。
九半的腰依旧弯着,吴凉子也根本不敢抬头,他们的耳朵中都被少虹的声音填满了。
“想要杀掉身处于安雄城中的人,就自己去将其赶出城。城外杀人你可以肆无忌惮,但在安雄城内动手,我保证你活不下来第二次。”
她将身子低了低,嘴巴凑到了九半的耳旁。那是一张灵巧的嘴,上下嘴唇温润而有质感,尽管已经年近半百可风韵犹存,吹弹可破。九半感受着对方在自己耳旁传来的温润呵气,听到的话语却是冰冷而没有味道的。
“战争的节骨眼上要我违背自己的誓言,九半你是想要我囚牛之国毁于一旦么?”
一切似乎都没法挽回,这一刻的九半才恍然,原来恐怕是自己心急了。
感受着渐渐离开了的那些许温润的湿热,九半缓缓抬起了头。此刻他的眼神是坚定的,可内心却是无比复杂。终于这一切还是陷入了僵局,他对少虹无计可施,而少虹看起来也是不可能向后退一步的了。何解?解不开。
人总是在绝境在低谷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某种不可能的事情,而那些本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者自己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往往才是某种极端情况下真正的解决办法。
这个时候,九半想到了Z。那个男人太神秘了,恍若这个世界的禁忌一般不可触碰,可往往却是不可触碰的禁忌,总能够肆无忌惮总能够打破规则,而这正是九半所需要的。九半转眼与少虹对视了上去,下一刻他猛然第三次行礼,道:“恕晚辈无理了,晚辈离开一下。”言罢,他便转过身子绕过少虹,朝着院外奔去。
看到九半的离开吴凉子心中一急,她本能地就想起身去追九半,毕竟这个时候九半不来化解他与少虹之间已经隐隐产生,蓄势待发的矛盾,反倒是自己离开,恐怕冤家宜解不宜结,若这矛盾真的结了下来恐怕就会越积越深了。
吴凉子尚未起身,却迎上了一股饱含着失望却又带着丝丝缕缕阴冷的目光。
“别管他,”少虹看了一眼吴凉子后说道,她将眼神望向九半离去的地方不再看吴凉子,“让他去吧。少年人终归还是需要遇到些挫折的。”
无形之中,她似乎是听到了一声叹息,源自于自己的师尊口中。那叹息深沉而悠长,仿佛是将沉郁了许久的怨气都一齐吐了出来一般,让人的心脏不由得跟着一动。
此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想必是九半已经离开了,吴凉子转而抬头,迎上的却是卫西乘的目光。庭院门口之处出现了卫西乘的身影,他已经卸掉了自己湛蓝色的盔甲转而穿着一身略显黯淡的赤色衣裳大踏步地朝着少虹走来。那一双双手刀绑在他的腰间,仿佛青龙白虎一般护卫着修长的身躯,甚是潇洒。
“少虹上师,”走近了之后卫西乘便停了下来,抱拳行礼道:“九半他......”
吴凉子悄悄地站起身来,站到了少虹身后半步的位置上。此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师尊的眉头似乎是挑了挑而后便开口说道:“他......没事,随他去吧。八羽之事我不再干预了,毕竟安雄城......”
“晚辈自然知道前辈的苦处,”卫西乘立刻接话道:“晚辈自当尽力劝说九半。至于八羽之事,实话说晚辈也认为巫尾吾必杀之。前辈有前辈的原则,我们有我们的底线。这件事,还希望前辈能够通融。”
又是一声叹息,少虹不禁感叹这帮小孩真的是木头脑袋,想不通事情。巫尾是必死之人,少虹又如何能够不知道?八羽可是帮助囚牛之国建筑了幻术屏障的人物,就算她少虹不想杀巫尾,那帮曾与少虹一齐构建幻术屏障的半圣境界术士们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囚牛之国盛行的是术法修行,人皆喜好修灵,也就对术士们高看了一眼。那群半圣境界的术士虽然境界极高,可却也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况且囚牛之国的风气又让他们自然而然地对“会念经的外地和尚”格外尊敬。如此说来,其实只要九半肯于等一等,那么巫尾的死不过是早一天玩一天的事情。
将手伸入自己的怀中,少虹掏出了一块令牌。一边将那上面写着“少虹”二字的令牌递给卫西乘,她一边说道:“为了应对战事,胡琴城很快就会全程封禁封闭城门,非有官方的律令一律不可外出。拿着我府上的令牌你去帮九半吧,势必能够让你们在胡琴城中的行动畅通无阻。”
说完这话,就在卫西乘的注视之下少虹就那么施了一个术法,离开了。
想必,是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了吧。
他如同一个幽灵一般缓缓地穿越一层又一层地牢,身影飘忽,有如鬼魅。这里是地牢,是胡琴城中的地牢,相比于其他城池的牢房反倒是干净了不少。大概是关押了不少身份非同凡响的人物的原因,这里的阴冷潮湿只是偶尔,大部分情况下大部分牢房中还是干净的。
走过一个又一个监牢的门口,人间冷暖似乎在这里被成功地融为一体,什么都有,什么都不会反常。有的人穿着干净的劳服,盘腿坐在床上用石子刻画着墙壁,似乎是在作诗或者计数着自己入狱的日子;而有的人却只能浑身是血地瘫倒在地面的干草堆上,任凭那冷硬的枯草扎进自己的伤口,无力呻吟。似乎就算是在牢房中,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只不过所受的苦难不同罢了。
他摇了摇头,渲染出了点点惆怅,踌躇不前。
那个人还没有联系自己,这很反常。
每走过一座牢房的时候,他都感觉到自己仿佛是看过了一折子戏一般,展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世界简直精彩万分。当你还在挑剔今天的晚饭的时候,却不知道有人竟然会在监牢中被活活饿死;而当你可怜那些在监牢中被活活饿死的人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们本身便是罪大恶极之人。
也许那些人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可实际上这种万里挑一的概率谁又说得准呢?社会是一尊染缸,染缸的底部便是形形色色的各种污浊,想必那些污浊的归宿便是牢狱了。
“你果然又来找我了。”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等待了许久,也不知道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之后,Z的声音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耳旁。此时九半正站在一个死刑犯的监牢门口,那人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地上,阴冷的风缓缓吹进来想必监牢地面的温度也是极低,可他却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坐在那里,看起来整个世界都要静止了。
亦或许,他只是在等死,一心求死罢了。
“八羽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九半开口,声音很平静。
“知道,那个小姑娘被杀了嘛。”
“帮我,我要替她报仇。”
“怎么帮你?”
“帮我遏制住安雄城外少虹的法杖,我要在安雄城内杀人。”
这句话说出口后,不出意料之外的是,Z沉默了。这种沉默分外可怕,而当寂静的牢狱之中出现了这种沉默的时候,世界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九半知道,Z并不想帮他。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九半再度开口:“你说,一个人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是有定数的么?”
“我不知道。”Z说道。
“你不是神么?”
“神也不能掌控一切,归根结底我也不过是比你们强很多的人,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你去做事,而不是自己来呢?”
九半嘴角抽动,看起来他之前的猜测恐怕是成真了。这种猜测被验证了的感觉并不是很好,似乎是打消了他的诸多希望一般,令人心寒。他嘴角抽动着,过了许久后依旧站在那里,凝视着牢房之中的死刑犯说道:“为什么有的人犯了罪,就会死,就能够受到惩罚;可有的人却不行呢?”
“因为这些人要么超脱了规则,要么善于利用规则,仅此而已。”
“可是你不就是规则么?你不能为了我......”
“不能。”Z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上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而他的语气也是很冷漠。“你要记住,你是带着九半记忆的林泽而绝非九半。上一次那个叫乔禾的女子给你带来的教训还不够么?你还要沉溺于现世的儿女私情当中不可自拔,然后至此沉沦么?”
“我早就说过,一旦你成了神,不仅仅是乔禾,这世间万物生死因果皆由你掌控,到时候难道还怕没有一个乔禾么?这世间千千万万女子都可以是乔禾,更可以是八羽!”
Z的声音极有魔力,似乎有着无边的魅惑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