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外,车水马龙;酒馆内,冷冷清清。仿佛是专门为九半与朱厌开设的一样,从朱厌进门开始这酒馆竟然就没有再进过其他客人,而掌柜的与跑堂的也都一个个懒洋洋的,仿佛不开张赚不到钱也没所谓一样。
九半斜靠着桌子将半边身子都挂在了桌子上,看着门外人来人往,一语不发。桌子上的酱牛肉被朱厌吃掉了接近一半,似乎没有人发现九半这个曾经被押入天牢第九层的逃犯正在小酒馆里和一个刚刚被剥夺了兵权的嘲风之国最高将领喝酒。他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酒,而后转向朱厌,说道:
“乔禾在这个酒馆后面的客栈中,上房,你可以带她回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九半一脸平静仿佛是在陈述一件事实那样简单,但似乎却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的外表可能会非常宁静,一个人的行为可能循规蹈矩一生一如常人,可实际上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内心经历着怎样的骚乱或革命,那片土地到底是如何被翻开而后填满,外人是看不出的。
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九半的口中说出。而随着每个字的出现朱厌仿佛是竹子逐渐生长逐渐挺拔一般,他缓缓地端正了自己的坐姿摆正了自己的态度,就连眼神也都那么一点一点地认真了起来。
“你确定?”他问道,眼神中惊疑不定的神情闪烁,仿佛不敢相信一般。
“确定什么。”他回答,眼神里却是满满的坚定。
“就这样将乔禾还给我?没有任何要求,条件?”
“为什么要有条件?”九半笑了,那笑容却仿佛释然一般,“将一个女人还给她爱着的并且深爱着的她的男人,有错么?”
“......”
“我不过是做了正确的事情罢了,这并没有错。人是在一瞬间会长大的,就好像柱子能够在地下蛰伏数年,却能在一天增高数倍一样,我恐怕也是。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喜欢可以是单方面的但爱一定是双向的才能够永久,才有可能幸福。如果我没有得到乔禾这个‘人’而仅仅是得到了一副并不爱我的麻木的**,又有什么用呢?”九半长篇大论,他将自己的眼神转向酒馆门口嘈杂的人群而后一把拿起自己手边的酒碗,一口饮尽碗中酒,说出了这些话。
他转头看向朱厌,又看向他的手,说道:“你比我强,我承认,也不得不认。追逐女人不是追逐修为,后者可以靠自己努力,前者却是依凭大把的运气与福缘的。你比我幸运,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而我只能不断失去,然后不断地接受。”
朱厌满脸震惊地听着一脸平静的九半说完了这些话,仿佛是活见鬼了一般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而后说道:“你是出家了么?成仙了?我见鬼了?”
“没有的,”九半笑了笑,就像是一个孩子承认了自己犯下的错误一样,“只不过你面对的,是真正的我罢了。”
九半,是真正的九半么?其实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恢复了林泽记忆之后的他常常会陷入到一种类似于认知混乱的状态中来,他无法确定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林泽还是九半的三观去思考。毕竟尽管他是由林泽穿越而来,可却以单纯的九半的身份生活了那么久那么久,这要如何取舍呢?
或者说,无法取舍吧。
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有着另一份知识另一份思维模式的九半,这两种思维模式总是在他的脑海中开战,尽管他受尽折磨,却也偶尔收获颇丰。
比如对乔禾的放手,比如对他自己的释然。要知道一个懦弱的人才会选择放弃,而放手,则是他给予自己给予乔禾甚至说给予朱厌的最好的选择。
朱厌想了很久,没说话。他站起身来,抱拳,对着九半深深鞠躬,行礼。
而九半,笑了。
牢狱之中,天色已然转暗,似乎是黑夜即将到来了。时间过去了很久,Z的声音也消失了很久,但八羽依旧没能缓过神来。她独自盘膝坐在那里闭上眼睛,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
其实与其说是闭目养神,不如说是拒绝对外界信息的接受。她始终无法消化Z再度出现所带来的庞大信息,也就内心无法消解,一直纠结。自己与九半,真的会有一人死去么?尽管内心五味杂陈,可实际上八羽却是能够想明白这样一件事的:世界的运转并不是无规律的,就如同朝堂之上新旧大员的更替一般,有用的留下无用的被驱逐,这个世界难道不是这样么?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为什么很多上古的生物都没能存活到现在,甚至仅仅是留下一点点难以捉摸的遗迹呢?
就连龙那样强大的生物,那种传说中以志怪与鬼神为食物的无比强大的种族,为什么到现在也只是成为了传说呢?要知道当今九国中人所流传的一种共性的认知就是,尽管海中是以鲸族为大,但是在上古,远古甚至是太古时期,在龙族的鼎盛的日子中龙这种生物可是以鲸族为食物的啊!海中鲸族的强大从其进攻蒲牢之国的阵势上便可见一斑,那可是拥有着绝对可以媲美整个人族数量的圣境战斗力,如果没有忽然出现的类似万里海障进行阻拦的话,恐怕整个鲸族发动战争灭绝蒲牢之国只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样强大的族群都曾经是另一个种族的奴隶甚至于口粮,而曾经以它们为食物的种族竟然也都会灭绝,不得不说的是这个世界中自然选择的力量是如何强大了。
那么自己和九半呢?将这种概念引申到自己和九半身上,八羽似乎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死期了。要知道的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会幻术的普通人罢了,而九半则是曾经独退一国之兵的圣境高手,他的存在丝毫不片面地说已经无限接近于少虹法师了。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让全世界所有人在她和九半中票选,选出一个人活下来另一个人去死的话,恐怕九半会以绝对多数票的大比分胜出吧?
再者说,就连她自己,也不希望九半死呢。
静悄悄的空间之中,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卫西乘的耳朵动了动很快便察觉到了这个声音,但一旁的八羽似乎还沉浸在自我的思考之中,于是卫西乘的声音旋即响起,他开口说道:“有人来了,你听。”
有人来了?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八羽立刻睁眼,而后一个熟悉的面孔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来者竟然是师甲,是嘲风之国的储君!
师甲的神情有些紧张。身为嘲风之国的储君,他的到来竟然没有跟随着任何一个侍卫。与之相反的是似乎这一层囚牢中的所有看守者都已然撤离,已经被派遣到了其他的地方。于是就这样,师甲这个孩子独自穿过两侧充斥着犯人的囚室的走廊,在一片嘈杂与喧嚣声中走到了这一层监牢的尽头,也就是八羽与卫西乘所在的地方。
“哟,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水灵啊?”
“不会是哪位大人的口粮吧,否则这么可能这么细皮嫩肉的。”
“也不对,要我说啊说不定是谁家的公子哥,这个时候找刺激来了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在一片喧嚣与起哄的声音中,师甲走到了八羽与卫西乘的囚室门口,而后他战战兢兢地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串钥匙,开始开锁。很明显师甲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的,卫西乘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遣散了那些看守的侍卫,更不懂他到底如何能够做到在一群臭烘烘的犯人的叫嚣声中顶住压力走到这个囚室的门口然后开门。他为什么要放自己与八羽走呢?难道他不知道这里是牢狱,在嘲风国人的眼中他与八羽都是有罪之人么?
八羽没想那么多,看到了师甲的举动之后她几乎是一下子就扑到了囚室的门口。看着这样一个孩子竟然在费力地想要解开巨大的铁索,八羽一下子抓住了铁索而后有些急迫地对师甲说道:“师甲你在做什么?你不该来的!”
师甲的头上渗透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中微微颤抖。他手上没停,也没有看八羽一眼,只不过在八羽的帮助下他不用费力地抬起那巨大的铁锁链了,这对于他瘦弱的肩膀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砰”地一下子,他终于将钥匙捅入了缩孔之中。一边扭动着钥匙试图打开铁锁,他一边开口说道:“我要救你们带你们走。只有你们才能复活我爸爸,我们说好了的。”
师甲的话传入到了八羽的耳中,而后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很多事情是无力改变的,她当初欺瞒对方说能够画出真人能画出活的生物,实际上只不过是拖延之计,只是为了得到师甲的帮助罢了。没成想啊童心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单纯的东西,师甲竟然相信了她说的话,这让八羽一时间内心异常沉重。
卫西乘走上前来,他没有看八羽而是看着师甲与其手中的铁锁。实际上铁锁是很脆弱的,至少在他这种半圣境界的修行者看来也不过是一拳的事情。可为什么他这种修为的人在这种看似很是薄弱的防护之下却没有越狱呢?原因很简单,他们能够逃出牢狱,却不一定真正地能够逃出升天。尽管已经功达半圣修为,已然是能够做到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程度,可卫西乘依旧没有把握在圣境的修行者手下带着八羽逃出生天一样。这就如同先前为什么尽管九半不过是刚刚踏入圣境卫西乘便对其有所恭敬,而在嘲风皇宫之中被人擒住之后他也没有还手的原因,二者是一样的。卫西乘是个武人,可以说是个大老粗但绝对不是个傻子,他可没有把握在圣境修行者的攻击下真正逃脱升天。
但此时,他看着师甲,竟然是有所惭愧。尽管处境不同年岁不同修为不同,但他却猛然发现了师甲身上的一种似乎已经从他们自己身上消失了的品质:冒险。为了自己所想要所追求的的东西冒险,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卫西乘这样问自己,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师甲没有什么修为还是个孩童,甚至说他以身为嘲风储君这样一个重要异常的身份来冒险救八羽卫西乘这样的敌人,仅仅是为了复活父亲。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卫西乘似乎感觉到,师甲好像给自己上了一课。
牢狱外,几个看守者挎着刀掂量着自己手中的银钱,优哉游哉地走了出去。
“去喝酒?”
“逛窑子吧,喝酒有什么意思?几个大老粗一起喝酒哪比得上有娘们儿陪着啊?”
说罢,这几人相视一笑,脸上都露出了一种久违的淫邪。可在这几人中间却有一个看着年轻的典狱官似乎是有些怯生生地开口说道:“前辈......我们这么走了,没事儿么?”
“能有什么的?”其中的一个刀疤脸瞪了一眼这个小年轻的,而后用一种老前辈老上司的口吻教训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看不懂脸色。整个嘲风之国未来都是储君的,现在人家虽然小,但难道做点什么事情都要我们的允许么?你就不怕储君大人今天被你惹不高兴了明天就找人砍了你的狗头?”
那个年轻人缩了缩脑袋,没敢说话。
牢狱中,八羽与卫西乘都没帮师甲开锁,捧着巨大的锁头努力了一会却好像在做无用功,于是他稍微将那锁头放了下来,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自己满头的汗珠而后说道:“八羽姐姐,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师甲那双充满着真切的眼睛一瞬间就冲破了八羽内心的所有防线,她内心的愧疚与自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这个姑娘在那双澄澈的眼神中低下了头,而后很快地抬起头对师甲说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啊?”听到这句话的师甲顿时就懵掉了,其实不仅仅是他,就连一旁的卫西乘都有一瞬被惊到了。你骗了他?骗了他什么?可别是......
没等师甲开口,八羽便继续说道:“我没办法复活你的父亲。我只能将我画的东西变为现实,但这些由画所变出来的东西一定都是没有生命仿佛行尸走肉的。就算是画一只老虎一个人出来,他们也不过是收我思想控制的傀儡,所以......”
场面一度陷入了沉寂,师甲似乎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脸震惊。卫西乘站在牢房的门口,站在八羽的身边,他一会看看八羽一会看看师甲,眼神中除了震惊之外还有迟疑和一些其他的情绪。其实他才是此刻最为不知所措的人。
沉默是可怕的,而这种沉默正是持续了很久。过了半晌,师甲率先打破了沉默:“八羽姐姐,你真的无法帮我复活爸爸么?”
八羽缓缓地点了点头,而后将头低得更低了,基本上失去了抬头的勇气。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师甲缓缓地站起身来,而后开锁的声音传入了八羽的耳朵。
听到了这个声音的八羽仿佛是活见鬼了一般地抬起头来,而后一个令她终生难忘,或者说是震惊无比的场面便进入了这个姑娘的视野之中:师甲依旧是满头大汗地在努力开锁,并且就像之前那样,有一种“开不开门誓不罢休”的气势。
这一切仿佛就像是梦一样,八羽无法想象的是为什么自己明明骗了他他还要继续帮自己?私放犯人在嘲风之国本就是不大不小的罪过,而此时师甲所做的事情,更是很容易就会让他失去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难道说,这真的值么?
八羽从地上站起了身子,耳旁其他囚室之中的犯人们依旧在持续地嘈杂着,但自己面前的师甲却已然成功地打开了那个沉重无比的锁,他成功了。
这个小孩子打开了囚室的门,而后站在她的面前挺直了腰板直视着她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一般明亮。他开口,说道:
“其实我早就知道爸爸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但我依旧要帮你们。因为你们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