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敢在此时生事?”师爷的话不知怎么勾起了丁直璜心头的无名火,他当然知道师爷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谁敢拿我办的铁案说事,我便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正好还要重查黄树兰全家被害一案,黄树兰死得不明不白,朝廷竟默认了‘天谴’之说,此事幕后定然有人主使!有敢在这时生事者,定和此案有关!我正好抓来查勘一番!”
听到丁直璜打算重查黄树兰一家遭遇山崩被埋遇难一案,师爷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苦。
对于这个案子,丁直璜要求重查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因为他身为布政使,权力有限,加上“懒政”的四川官员的集体抵制,一直没有成行,现在他护理四川总督,一朝权在手,自然要把令来行了。
但师爷却知道,这个案子是无头案,可绝不是那么好查的,就算是狄仁杰转世,包拯复生,想要查明白,也不容易,更可况丁直璜这样只凭儒家道德观念行事,全无技术经验的糊涂官了。
而如果这个案子真的兴师动众的查将起来,以丁直璜的办事风格,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无辜的人呢。
“大人打算……何时重查黄树兰一案呢?”师爷试探着问了一句。
“今日便要重查!”丁直璜瞪了师爷一眼,“你一会儿便去按察使衙门,将案卷调来!”
“是!……老爷今日不去视察新津河堤么?”师爷小心的提醒了他一句,今天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由于丁直璜给的工钱过少,虽然他已经做出表率,督修都江堰时亲自挽袖子和民工一起搬石头,但效果并没有他想象的好,新津的大堤重修完工的第二天,便因为一场大雨而决了口,现下洪水正在肆虐,已经威胁到了泸州一带,很多百姓房屋被淹,水灾造成的损失其实是很大的,远不象丁直璜在折子里向朝廷奏报的那样。
“我今日要重查黄树兰一案!大坝已派人重新修整,救济粮也已发出,就不必天天过去了!”丁直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师爷见到丁直璜如此,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当下他不敢出言相劝,只是唯唯告退,前去按察使衙门调取黄树兰一案的卷宗。
成都,新津县,临江客栈。
窗外隐隐传来了雷声,刘光第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望去,只见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日月皆隐匿不见,不时有淡淡的电光透过浓黑的云层闪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窗外的风变得越来越大,带着阵阵的啸声,可能是窗户没有关紧,一阵强风吹来,竟然将木质的窗扇吹开。
冷风吹进室内,寒意阵阵,刘光第起身走到了窗边。
刘光第正要关窗,猛一阵疾风吹来,险些将他刮倒。刘光第双手扶住窗棂,站稳身子,抬头向外望去,仍是漆黑的一团。
突然间,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沉闷的雷声
而就在这电光闪过的一瞬间,刘光第看到,浓黑的云间,有一道蜿蜒而下的黑线!
刘光第认出了那是什么,不由得大惊失色。
龙卷风!
刘光第用力拉回窗扇,将窗户关紧,然后将书本收拾好,放进箱子里锁好后,快步冲出卧房。当他急匆匆的来到回廊里的时候,刚好和杨锐碰了个正着。
“裴村,你来的正好,快快随我去江边工地。”杨锐焦急地说道,“适才有人来报,有怪风来袭……”
杨锐话音刚落,只听得“哗哗”声响,暴雨瞬间倾盆而下。
当刘光第随杨锐顶风冒雨来到工地时,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远处的江面上,电闪雷鸣之间,巨大的水柱连接水天。灰暗的夜空中,灰色水柱从远处的乌云中垂落江面,像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一条巨蟒。
而围绕着他所掀起的滔天巨浪,无情地拍击着江岸,发出山崩地裂般的轰响。停泊在岸边的船只在瞬间便被巨浪打翻吞没,有的船只被高高的抛起,相互撞击,或是抛到了岸上,摔得粉碎。
岸上,原先搭建好的工棚和木房已经被全被江浪推倒,工地上一片狼藉,工人们正四散奔走躲避,但大浪不时的涌上岸来,有几个人躲闪不及,竟然被浪头卷到了江里。
江中隐隐传来落水的人们的阵阵哭号声。
刘光第平生头一次看到“龙吸水”,在看到挣扎在江水浪间的人们时,他第一个反应是想去救人,但当他看到突然掀起的如山一般的冲天巨浪时,全身立刻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
“浪来了!叔峤小心!”看到身披蓑衣呆立在坝上的杨锐,刘光第不由得焦急地大喊起来。
对刘光第的出声示警,杨锐恍若未闻,他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已经被巨浪摧毁的河堤工地。
刘光第眼见巨浪越来越近,十余米高的浪头已然直向他们所在的岸坝上砸来,他顾不上多想,猛地上前,拉过杨锐,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一棵树。
刘光第不敢抬头去看已然涌到头顶的巨浪,他双手将杨锐和树干紧紧合抱在一起,闭上了眼睛。
仿佛掉进了瀑布一般,轰然一声巨响,刘光第感到气息一窒,全身如堕冰窖,江水冰冷,直透骨髓,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这时,伴随着一声巨响,刘光第感到脚下剧震,险些摔倒。所幸他抱紧了树干,才稳住了身子。
“塌坝啦!塌坝啦!”有人嘶声大叫起来。
刘光第感到身上巨浪冲击带来的压力消失了,他眼开眼,看到杨锐安然无恙,不由得咧嘴一笑。
此时的杨锐极是狼狈,头顶的斗笠已然不知去向,身上也已经湿透,他没有注意到刘光第关切的目光,而是望着江岸工地,脸上满是焦灼之色。
刘光第的目光转向工地,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只见一大片长宽纵深约数百米的江堤,已然垮塌进了江里。
“快!别管我!救人要紧!”杨锐指着江岸嘶声大叫起来,却无人应声,他回过头,却发现身边除了刘光第,并无旁人。
刚刚陪同杨锐前来的河工官员和夫役,除了几个人和刘光第学样,跑到不远处抱住了树躲过一劫之外,其余的人全都给巨浪冲下了大坝,好在没有给卷到江里。此时听到杨锐的呼喊,没有受伤的人都应喝着站了起来,向江岸冲去,但风浪暴雨实在是太大,他们几次试图赶往江边,都让风浪给逼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龙吸水”渐渐的远离江口,开始变弱,风浪也跟着变小,但暴雨却始终下个不停,看到风浪渐息,杨锐挣扎着起身要去查看,刘光第扶着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江堤,向工地走去。
工人夫役们纷纷重新聚拢起来,开始救灾。
“快快!先把落水的人救上来!”杨锐看到还有人在江水中挣扎呼救,迭声顿足道。
刘光第和几名夫役跑到岸边,将一艘被风浪掀到岸上的小舢舨推下水去,一名船工用力撑杆将船驶向离得最近的一名落水工人,那名工人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正抱着一块木板在水中浮沉。可能是江水过于寒冷,小船驶近他时,他竟然抱不住木板,一个浪花袭来,身子瞬间没入了水中。
在同船工人的惊呼声中,刘光第猛地探出了身子,闪电般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名落水者的头发,用力将他的头提出了水面。
刘光第想要将落水者拖上船,但对方的身子沉重,他本是一介书生,一只手根本使不上力,另外两名工人见状赶忙上来帮忙,三人合力,好容易才将落水者救上船来。
站在岸边的杨锐正紧张地望着这一幕,看到刘光第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村,你还好吧……”待到刘光第回到岸上,杨锐急忙赶过去问道。
此时的刘光第满身泥水,脸上似乎还有伤痕,显得十分狼狈。
“江堤为何会垮掉这么多?”刘光第没有去看,而是紧盯着已经垮塌的江堤问了一句。
“谁知道这大坝是怎么修的!丁宫保只怕难辞其咎……”杨锐脸上的水一个劲儿的往下淌着,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想不到这江堤竟然这么不结实。”杨锐叹息道,“可惜多年营造之功,一场风雨便毁于一旦!”
听了杨锐的话,刘光第也跟着叹息起来。
暴风雨终于停止了,此时已是深夜,云淡星稀,江面上满是木板、篷帆、布片等杂物,很快,火把点了起来,江面上星火点点,哭唤连绵,人们驾着小船,在江面上打捞着亲人的尸首。
刘光第根本没想到,他随杨锐游学至此,会在成都近郊看到这样一幕惨剧。
刘光第是四川富顺人。其祖上躲避战乱来此,此后刘氏一族一直居于下尘,到其父刘宗准时,这个家庭更是奇贫。刘光第幼时,父亲故去,此后家境愈是窘迫,刘光第后来回顾幼年生活,曾记下“支用紧绌,两三月一肉,不过数两;中厨炭不续,则弟妹拾邻居木店残枝杈剩屑以炊”这样的文字。
然而,刘光第并不以贫废读,正如其母所言:“刘氏忠厚之日久矣,今家门当否塞,是儿颇不恶,不读书发名,其曷承先志哉?儿父在日命之矣。”刘光第身上负载着先人的夙愿,负载着家庭寄予给他务必踏上仕途的希望,“琼楼玉宇可胜寒,愿登天上宫阙一凭眺”;读私塾时老师出对:“屋亦甚高明,奈风雨飘摇,无方可御”,刘光第应对:“水不在深浅,有鱼龙变化,即此为灵”,渴望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已在他这位小小少年的胸间砰砰跳动。
光旭四年,刘光第应童子试。有人称刘父曾为“待诏”(剃头匠)贱业,没有应试资格,被贤明的县令陈洛君驳回,并取刘光第为案首,“校文颇识天难妒”,多亏了陈县令慧眼识才,又以银两资助,刘光第才得以完成学业。
家庭贫困被人歧视,才华超群遭人嫉妒,使刘光第本已不喜张扬的性格更加内敛,他只能从心灵深处去完善自我,完成与高节之士的链接,他在《种竹辞》中写道:“佳士原来有竹癖,座中更无一热客”,“参天凌雪有高节,我亦披襟来拜之”,以明心志。
自许“高节佳士”的他,一直十分敬服“清正廉洁”的丁直璜,对于丁直璜“仗义”诛杀仁曦太后宠爱的太监海德盛一事极为钦佩,而丁直璜在山东的“政绩”也令他神往,丁直璜调任四川之后,刘光第也曾欣喜不已,认为“近今时势之变,仕途太坏,士风次之。此等实在关系国家元气,非极力振刷,加意洗革,深恐孽芽已伏,一朝溃败,便不可治”,而“丁公入蜀,川中政事必当一新”,他选择前往著名的成都锦江书院求学,也是为了想找机会拜见一下这位大清官。
但刘光第一路上的见闻,却令他对丁直璜这位大清官的看法有了改变。
而眼前的这江堤垮塌的一幕,更是令他难以接受。
因为这段大堤,是丁直璜亲自督修的,据说丁大人还在这里同工人们一起劳作,搬石运土过,而工程结束后,乡民感念,曾聚资立石碑一座于堤上,记载此事。他和杨锐来这里,就是为了顺路瞻仰一下丁直璜的政绩,并拓印一份碑文以为永久的纪念。
但他没想到,会亲眼目睹这江堤的垮塌。那座石碑,也随着江堤的垮掉,沉入了江中。
“叔峤,也许我们都看错了人。”刘光第低声道。
“也不知这川中的洋务,办得如何。”杨锐也面有忧色道,“若是也如这江堤一般,可就……”他看到了几名急急赶来的当地官员,缩下了后面的话。
“叔峤,你我正要到锦江书院,听闻火药厂便在那附近,届时你我前往一观,便知端的。”刘光第恢复了平静,向杨锐建议道。
“我也正有此意,到时候咱们一同再去看看机器局。”杨锐点头道。
杨锐在船政任职,此次入蜀,是接应一批船政运给四川机器局的机器设备,顺便前往锦江书院游学,路上偶遇刘光第,二人一见如故,是以相伴而行,共至成都。
对杨锐来说,除了锦江书院,四川机器局也是他要去的一个重要的地方。
四川机器局创办于光旭三年。光旭二年10月,丁直璜由山东巡抚降任四川布政使。入川前,他得知四川“勇营习用洋枪,均须购自上海洋行,且不知修理之法,稍有损坏,即成废物。”丁直璜拟将候选通判曾昭吉至川省,查看情形,令其自办机器制造。四川接近西南边睡,川内又时有民众造反,为加强四川乾军武装,丁直璜决定设立制造军火的机器局。
光旭二年12月10日,丁直璜上奏朝廷,请求将原办理山东机器局的曾昭吉调到四川,令其操办机器制造枪炮。光旭三年11月,丁直璜在成都东门内下莲池一带择地建厂,时名四川机器总局(简称四川机器局),委派候补道夏时、劳文道总理局务,并派成绵道丁士彬会同办理,由曾昭吉承办制造。其经费由川省土货厘金项下撙节动用,并由盐道于茶引加票项下设法筹办。光旭四年1月30日,丁直璜上奏称:“曾昭吉在上海选择紧要机器购办数十件,由长江驶远来川。其余机器,曾昭吉自行创造。”
光旭四年春,四川机器局建成投产,初期规模不大,生产数量很少。至光旭六年5月,共建大小厂房188问,制造前后膛枪148支、水轮机和其他机器25部、半成品枪161支、应用工具和机器零部件12069件。当时以造前膛枪为主,也试造马梯尼、亨利等后膛枪。主要机器设备购自国外,一些简单机器由机器局制造,全部机器设备价值不到一万银两。机器原动力,采用水轮机,利用淘河(金水河)水力发动;冬春水枯时,则用锅炉汽机发动。
光旭五年3月20日,四川机器局被告发在用人、用款等方面存在弊端,朝廷曾下旨停办。后经朝野人士疏通和丁直璜本人的力辩,朝廷又同意续办,于光旭六年5月26日重新开局。
对于那一次的风波,杨锐只是从邸报上得知了一些消息,具体的情形,他并不清楚,是以这一次前来成都,也是想去机器局一看究竟,以解心中的疑惑。
四川机器局初办时,丁直璜曾说,其办局之时,不用洋人,“于机器制造,但规仿其法制,而于─切委员、工匠等必专选中土通巧之人。前在山东兴造之局,自始至终,决不用一洋人指示,则制造火药、洋枪亦几与西人相敌。此次在川初设局时,力主此意,均招致中土明习机器之士及工匠人等,大约湖南、江苏、山东等省人为多。”对于他这种完全排斥外国人的作法,杨锐其实是非常不以为然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