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厨子成了呆立无言的“哑巴”。
奇怪心思层出不穷的少年方缘很快也没了什么动静。
仿佛有人同时点住了他们的穴道,封住了他们的思绪。
这一幕下,头戴斗笠,尚能活动的男人无疑拥有莫大嫌疑。
然而他既无愧疚,也无得逞后的满意,如他吃面前取下斗笠时,脸上仅有似置身一切事外的古井无波。
搁在一旁的筷子忽而又被他握在手中。
末端固然湿润,却无一丝油腻气息。
只是随着他力量的投入,显得愈发轻盈,若将与它方才接触过的汤汤水水融为一体。
“摆渡撑船,走过的水路繁杂难计,载过的客人,听过的故事也统统不在少数。有人信神,有人拜鬼,万物分阴阳,神鬼分好坏,倘使兴一庙,筑一坛,非但容身,更有香火供奉,对信徒,好神好鬼自有回报。可若换成坏神,得了好处,多半不是报人,而是罚人,换成坏鬼,兴许还得更上一层,到害人杀人的境界。不知你属于哪一种?”
遽然间,呜咽声四起,湮没了早来的鸣锣声。
碎砖尽处,本是块实打实的墙壁。
但在呜咽声取代鸣锣声后,这面墙壁的中心竟被离奇挖空,多延几息后,倒是渐有光芒渗透,却非蓝紫星辉,而是暗如墨池的幽彩。
幽光遍透后,呜咽中有袍服飞扬之音夹杂,但无任何人影现身,独有一对泛着惨绿色泽的怪眼暴露!
“卖相这么差劲,应该是坏鬼了。”
自这一对怪眼显形后,呈现在男人眸中的狰狞鬼相便是失去思考力前一瞬的张厨子的数倍之多,换做其他船夫在此,就算拥有与他相等的大半辈子见识阅历,也免不得吓得半死,哪还有闲心调侃打趣?
更别说接踵而至的还有令人闻上一闻,肚里就要翻江倒海的刺鼻恶臭。
此般滋味,比起好几条河流中的虾鱼同时腐烂,都相去不远!
男人一连吸了三口恶气,终不再一脸淡然,皱着眉头道:“若非吞了成千上万死鱼烂虾,便是害了诸多人命,如果冥府也和人间一样,有着等级划分制度的话,王侯将相士农工商......你最少也是个鬼士。”
惨绿眼睛开阖,四周恶臭蔓延速度有所减缓,但难听难解的声音明显更多。
男人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急躁,伸手扶了扶自己的斗笠,道:“我这颗项上人头,值不值钱不好说,但斤两一定重,压秤,有兴趣吗?”
突兀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
权当对方是有所顾忌,男人继而道;“就算有兴趣,我也不会把斗笠摘下,伸出脖子让你砍。”
咔嚓!
墙壁发出震裂声,恶气之中另有杀气添加。
“怒了?”男人狡黠一笑,如深山老狐,面无惧色,尽是玩味:“知道为什么任由你在我眼皮底下耍手段,遮了他们的耳目,封了他们的感知吗?”
“不是因为你有多么强大,也不是因为你有多么令人惧怕,更不是因为我想让你吸走他们的精气。而是在我事先得到的情报里,陇西境内非但有潜藏的龙气,还有十足的鬼气,比起寻龙,寻鬼可要容易得多。甚至像现在这样,你自个一厢情愿地跳出来,充当引玉的抛砖。玉是何玉,有何结局我不清楚,但类似你这等存在,既然选择以砖的身份登场,有始有终,也该和它一样,烽烟尽处,碎去!”
语至末声。
木筷之上,泛起银光。
紧随的是水流冲刷奔腾之声。
男人稳坐椅上,身体纹丝不动,头上斗笠却径直飞出,在空中连划好几个弯弧之后,猛然朝那面幽光墙壁落下,势如铁石坠江!
......
还不到酣然入睡的时间,夏鲁奇险些以为自己又做了个大梦。
梦里没有王彦章,可有秦鬼王。
他原以为像秦鬼王这么深不可测,仅凭三言两语就能吓退连他也没十足把握战而胜之的薛藏绣的人,是不会受伤的,又或者说,即便阴沟翻船,有所耗损,也不会被他看见。
谁曾想天底下的事情偏偏这么戏剧性。
深不可测的秦鬼王非但受了伤,且当着他的面吐出一口浓血,脸色一瞬惨白,一瞬苍黄。
“什么情况?”
方才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气劲震飞,回过神来发觉自身并无什么要事的夏鲁奇连忙跑到秦鬼王身侧,探查之际亦在猜想。
“该不会那符山宗的云丹书是个背地里阴人的货,撒出的那道符别有玄机,为的就是等你给我疗伤的时候反将你这幕后人一军?”
“不可能。”嘴角尚有血迹残留的秦鬼王将夏鲁奇探查脉门的手掌推开,自己调息运气,不多时,又下床穿鞋,若没事人一般稳步来到茶桌旁,倒了一杯热茶饮下,声音十分笃定,不容置疑。
“有什么不可能?”夏鲁奇犹有顾虑,疑惑道。
秦鬼王道:“符山宗的手段,我比你清楚,我说不可能,那就是不可能。”
“你这......没道理可讲啊......”
夏鲁奇有些无言以对,秦鬼王则思绪如飞:“前几日我夜观星象,帝星依旧暗弱,仍是数颗将星统领全局,把持天下大势。几十年风云变幻,这几颗主要将星格局基本固定,分别指代何人我大体知晓,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新生将星为其所收或所灭。那日同样有一颗陌生将星出现在天穹之上,但势移陇西,不争中原,未受几颗主要将星掣肘,隐有流火复燃之势,并非新兴,想来是应验了。”
夏鲁奇如听天书,一下子不能领会秦鬼王话中精要,沉思许久,也只硬着头皮问道:“前辈您还懂星相?”
秦鬼王一手负于身后:“只是略懂,和那些声名在外的星相大家比不得。当然,换他们到了我的领域,情况一样。”
“前辈啊,您的厉害,我是晓得的,但你刚才给我疗伤的时候自己突然受伤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绕来绕去,夏鲁奇还是打算弄清楚这个问题。
秦鬼王道:“详说有些复杂,你也听不太懂。只当是龙游浅底,王被将欺,一个探路的过河卒入了险地,波及到了主人家而已。”
夏鲁奇道:“噢,你这么一解释,我倒......依旧不太懂。”
“不懂就不懂,我折了许多机关,也没能做到一切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譬如这颗复出的将星,对我而言,就是个不小的意外之喜。”
“你都吐血了,有什么好喜的?”
秦鬼王脸上泛起讳莫如深的笑意:“一口血,换他手心一道永不褪去的疤痕,不亏。”
夏鲁奇懒得再问,叹道:“和你们这些大人物说话就是累,觉着没事的时候实则有事,觉着有事的时候又为时晚矣,再来盘问根本得不到答案。这么下去,我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秦鬼王道:“就是不知道才好,如果有人找到你,告诉你未来种种,具体到死用何棺,就算他本是个信口雌黄的神棍,你的心境也会因此受到影响,原本心念一至就水到渠成的境界很有可能变成终生难逾的桎梏。”
夏鲁奇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接着脚步一挪,提上宝剑,就要出秦鬼王的房门,彻底与杜家酒馆告别。
稍微盘算便知夏鲁奇去意的秦鬼王当即探手按住夏鲁奇的肩膀,使后者无法移动。
夏鲁奇转头回望:“这是何意?”
秦鬼王缓缓道:“放心,我没有强留人在自己房间过夜的癖好,尤其是男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夏鲁奇道:“金凰楼我去了,路口我守了,符山宗的人我拦了,也伤了,赢是没赢,可算完成你的交代了。”
秦鬼王手掌力气加重,让夏鲁奇心中一阵暗疼。
“你完成了我的交代,我自然应当履行对你的承诺。你现在出去,横死街头倒不至于,可最好也是个力战身亡的下场,出得了秦州出不了陇西,那样的话,我岂非失信于人?”
“有这么恐怖?”夏鲁奇半信半疑。
秦鬼王冷笑:“若我告诉你,你招惹的那女子的父亲乃一地节度使,手握重兵,门客上千不说,自身的修为已到了三品境界,你还能保持这么良好的心态吗?”
“节度使?三品高手?”
夏鲁奇心神大震,这一结果,是他万万没有预料的。
“等等,三品高手固然强大,非我能敌。可经前辈口中说出,似乎还算不得什么顶尖角色,想必您比她的父亲还要强出许多。这么一对比,我活命的机会还是相当大的。”
“绝对不大。”
先泼一盆冷水后,秦鬼王才继续道:“但也不小。出了酒馆,我不会再正面干涉你和她之间的事情,相应地,这次你再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内,这边明里暗里都不会再让你进来。想清楚什么时候走,我好根据时间决定赠你哪样东西。”
夏鲁奇来了兴致,有些兴奋道:“惊天动地,斩佛杀神的武功秘籍?”
秦鬼王复而冷笑:“错,碑文,钟鼓,经书,你选一样。”
夏鲁奇身子立时一颤:“怎么感觉都和死路有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