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笑道:“南朝物产富饶,水性养人,便是想瘦只怕亦不可得。”说着将二人酒杯添满,频频对饮。不觉已至旁晚,众人皆有了醉意,又过一时,暮色逐渐四合,银蛇夫人面色红润,肤泽泛光,瞧着念奴,缓缓道:“你我虽是主仆之名,实有母女之情,此去江南,山高水长,必是久别,望你马到功成,早日北还。俟你归来,由我作媒给你择一佳婿,好教你傍得良人,终身有靠,也是我的一番情份。”念奴娇容绯红,醉眼带羞,把玩着手中酒杯,低头道:“夫人待我向来宽厚,我这一生执意伴着夫人,哪也不去。”银蛇夫人笑道:“可是胡说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守着我一辈子的理?”念奴一急,眼圈泛红,不知如何开口,只觉泪水在眼眶打转,泫然欲滴。银蛇夫人知她心迹,忙道:“好好好,此事暂且不提。来,你再陪我饮上几杯。”二人又饮了一阵,外面皓月中天,已是亥末子初。银蛇夫人道:“今日到此为止,你且回去休息,明日也不必来辞行,径自去罢。”念奴起身行了一礼,道:“夫人善自珍重,念奴去也。”转身离去,刚出屋门,忽被银蛇夫人叫住:“且等一等。”念奴回身站住,只见银蛇夫人拢起一袭青丝,自脖颈解下一个项圈,走上前来,为念奴亲手戴上,笑道:“这个金锁项圈是我家传之物,自幼便戴在身上,至今已有三十年了,今日转赠给你,待你以后有了意中人,可以此作为信物。”念奴含羞带笑,低头看时,那金锁明若灿然,做工精细,锁上刻着一行小字,道是“子之于归,宜其室家”。她将金锁放入衣领内,朝银蛇夫人恭行一礼,恋恋而去。
翌日破晓,念奴离了银蛇寨,随行只有一个车夫赶着一辆马车,朝南而去。自她走后不过三五日,一日夜间,银蛇寨中潜入一个蒙面和尚,趁着夜色隐藏于各处暗角阴沟,探听寨中人闲谈议论,行动诡秘,如鬼似魅,这和尚不是旁人,正是摩坷寺护法弟子踏月。他奉师父灭法之命前来银蛇寨打探越王宝藏之讯息,潜心探听两晚后,终于得知不久前念奴离寨南下而去,他心下暗忖必与宝藏之事有关,于是复潜出寨,当即南下,寻迹追去。
他为人沉郁内敛,心机颇深,暗思念奴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出门在外必然不会抛头露面,多半是乘轿或者驾车,而南下千里之遥,乘轿太过费时耗力,似乎只有驾车才是首选,如此算来,她似并未走远,倘若自己乘快马追赶,十日之内当可追上。打定主意,随即在附近集市上买了一匹骏马,打马扬鞭,朝南一骑绝尘而去。
念奴自离了河东,一路沿着官道南下,此时已过黄河,来至东都洛阳地界。
洛阳乃中州名镇,前朝帝都。汉末初平元年,董卓播乱,胁迫天子迁都长安,尽徙洛阳人口百万众于关中,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于遗,又命贼兵发掘诸帝王陵墓及公卿冢墓,搜罗珍宝,以为己用。建安元年,杨奉、韩暹等奉帝还洛阳时,宫室尽毁,百官披荆,依墙壁间,昔日皇城已是瓦砾残垣,一片惨象。汉亡魏立,文帝曹丕大营洛阳,并迁都于此。魏咸熙二年,司马炎代魏自立,在洛阳即位,废魏帝曹奂为陈留王,改元泰始,是为晋武帝,武帝下传三帝,共计五十二年,皆定都洛阳,至元帝司马睿避五胡之乱,迁都建康,洛阳又成地方,东都复为故都。
这一日风和日丽,花明柳媚,念奴乘坐马车入了洛阳城,只见市井昌隆,人口繁盛,然百姓虽能安居,却多愁苦之色,显是饱经乱世流离,哀莫大于心死,但愿苟活于世,只要安稳度日。念奴坐在车内,掀帘望去,瞧见路边一家酒肆,门前柳树上高挑着一面杏黄酒幡,中间写着“醉伯伦”三个遒劲大字,左边题着“操卮执觚”,右边题着“挈榼提壶”。她轻笑一声,自道:“果是帝都所在,寻常酒肆尚有此雅,世族大家更不待言,可见昔年盛况何等辉煌。我倒要瞧瞧,这酒家卖得什么酒,如何便能醉倒了刘伯伦。”即命车夫停住,自下了车,缓缓走了进去。
原来这刘伯伦便是前朝名士刘伶,与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及阮咸七人,因常在山阳县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世谓竹林七贤。刘伶尝作《酒德颂》,中有“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之句。此家酒肆主人将此句化而用之,题在酒幡上,倒也贴切别致。
酒家小二见有客来,忙上前招呼:“姑娘里边请,需要点些什么?”念奴在一张空桌边上坐下,整了整云鬓,也不瞧他,道:“你这店既然号称醉伯伶,自然是有上等好酒,本姑娘路过此地有些口渴,烦拿出最好的酒来,我且尝尝。”那小二答应了便去。少刻,手捧一坛酒,走至念奴桌前,笑道:“上等佳酿来喽!姑娘慢用。”放下酒坛,又摆上两道下酒菜,自去忙活。
念奴解了酒封,自斟一杯,只觉香气浓郁,扑面而来,再看酒色,清厚明长,醇而不浊,不觉暗暗赞了一声,待得举杯细品,只觉唇齿之间酒香满溢,口腹之内甘之如饴,神清气爽,心怀大畅。
便在此时,只听那店小二朝门外道:“客官,里边请。”进来一个大汉,头戴毡帽,身穿长袍,低着头大步走至一张空桌边,沉声道:“来几盘下酒菜,酒却不要,再上壶好茶,一发算还你钱。”那小二怔了一怔,笑道:“客官不知,本店的酒可不比普通酒,所有客人喝了都要喝采呢,客官要不要尝一尝?”那大汉怒目一翻,喝到:“你这小二,好不晓事!休再啰嗦,快去上茶来!”小二被他怒目一瞪,不敢再言语,忙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