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娘到了。”
书房内,镇南王府小王爷褚帷和他的幕僚正低语,听见书房外丫鬟的这话,两人停下交谈。
帘子被丫鬟掀起,清瘦的少女款步而来。她低着头上前几步,抬眸时目光落到陌生的幕僚身上,有些错愕。
幕僚起身捏着扇子躬身行礼。
“柳姑娘安。”
他不着痕迹打量着眼前少女。
身量娇小,眉目清隽如画。依旧穿着白衫,鬓角簪着白绒花。她低着眸安安静静,比之上个月所见时,瞧着要清减几分。
幕僚收回目光,心中几分了然。
怕又是被太妃给苛责了。
柳安安是镇南王府收养的女儿,三个月前刚及笄。
传言她父是镇南王麾下的士军,刚出生就没有了父母,被好心的老藩王收养在身边,自幼教导着长大。
因为是养女,从小长在后宅,不是王府中人几乎都不得知。
南郡这边都知道,镇南王府的敏郡主姿容甚美。他如果不是上个月走错路,无意中瞥见,都不知道王府里,这位一直默默无名的柳姑娘,比起王府美名远播的敏郡主,更是姿容娇俏。
犹如空谷里无人之境盛开的幽兰。
让人想要攀折。
就像……
他不着痕迹看了眼褚帷。
异性兄妹,自幼一起长大。他从王爷还是世子时期就一直跟着,对小王爷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异姓兄长对自己养妹动了心,若是没有阻碍,收入房中也没有什么。
偏他对王府的事太清楚。身为养女的柳安安,一点都不讨太妃喜欢。太妃对她近乎愤恨的厌恶。
在老王爷去世后,太妃屡屡针对柳安安,又是日日折腾她早起听训,又是克扣她饮食用度,罚在小佛堂里抄经。偏生这个心无城府的傻丫头,只当太妃是关心她,喜滋滋地给太妃做了抹额以表孝心,昨儿才送过去。
小王爷想要柳安安,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太妃绝对不会让她留在王府。就算没有太妃,那个骄横跋扈的郡主,怎么可能允许这个养妹成为自己的嫂嫂。
同样,谋士,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子身边有一个能牵动他心思的异变。
还好,主子是个有大谋的人,懂得小舍。
幕僚笑得和气,对柳安安也是恭恭敬敬。
柳安安心里茫然,避开身没受礼。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自己的院子读书抄经,前日丫鬟来说,王爷找她有事。
小王爷找她,怎么这里还有个该是和王爷谈正经事的府中人?
有些不合规矩呀。
她规规矩矩给小王爷行了个礼,小心翼翼选了左侧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扣着手指有些纳闷。
王府里,太妃是她义母,还有郡主姐姐,都是与她多有来往的,这位养兄其实与她并无什么交集。究竟能有什么事,要请她来这书房里说?
“安妹妹……”褚帷一见柳安安,心魂动荡,喊着她的时候,也是无尽的缠绵悱恻。
“咳。”青衫文士看着王爷的目光,捂唇咳了咳,充满提示。
褚帷眼神一变。半响,他分清主次,开了口。
“安妹妹,有件事,为兄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褚帷纵使满眼无奈与愧疚,该说的话,还是调理不乱,说得清清楚楚。
柳安安听完,抬手抱起旁边方桌上的茶杯,也不管茶水凉透了,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一杯凉茶下肚,她清醒了。
小王爷刚刚说,新帝暴戾不仁,恐有一天对各地藩王动手,为了求得先机,希望她能去到新帝身边,以西施妲己之计,献媚于新君。
新君。
天下谁人不知晓,如今宫中的那位天下共主,是个大凶神。
新帝本不是大行陛下看重的储君人选,听说在皇子中,甚至是个排不上名号的。大行陛下病中时,几个皇子为了太子之位挣得你死我活。
偏生就是这位平日里一声不吭的七殿下,直接率军冲出重围,踏破禁宫大门,剑指榻上的皇父。大行陛下不是对外宣称的病故,而是被当时的七殿下,亲手杀死的!
不但如此,还有人说,在这位陛下登基的时候,那几个争夺皇位的殿下,全部都死在了这位陛下的剑下。
新帝登基,乌云盖日。
登基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死在新帝手下的人数众多。从后宫的妃嫔宫侍,到前朝的臣子将领。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悄悄地,就流传开了新帝的另一个称呼。
暴君。
去这位暴君身边当妃子,怕不是要即刻暴毙吧。
“王爷说的……”柳安安一直和这个养兄不亲近,这个时候说话,极其艰难,努力婉转也委婉不了几分,还带着两分迷茫,“当真不是醉话?”
褚帷眼神固然充满对柳安安的歉疚,可他还是坚定说道:“不是,安妹妹,为兄是认真的。”
柳安安扣着茶杯,愣愣地。
柳安安只觉她没睡醒。不然怎么会梦见堂堂镇南王府的王爷,将一个不得了的大计,托付在她一个混吃等死的后宅小女子身上?
柳安安小心翼翼起身,绞着袖子边缘,低着头声音都细细地:“王爷,我没睡醒,头疼得都有幻听了。我先回去睡一觉。”
褚帷只觉小姑娘稀里糊涂的模样,又可怜又可爱,有些好笑。
“安妹妹,为兄的话无论何时都可以重复给你听。是真的。”
是真的!
柳安安吓得摇头摇地都残影了。
“不不不不不不,我,我不敢。”
柳安安吓得小脸煞白。
她是真的不敢。
专讲京城小事的话本里提到过,在暴君登基之后,还有人给暴君身边送过女子。可暴君似乎是个,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之人。那送进去的女子,大半都横着抬了出来。
让她去在暴君身边做一个细作,还是以妃子的身份,怕是给她一百条命,也撑不到过年啊!
褚帷略有犹豫。
此计,全是他的谋士所想。
谋士偶然间相遇柳安安,惊鸿一瞥,就心生此计。
柳安安相貌生得格外娇美,笑唇憨憨,无辜而清澈。此等容貌若是作为武器,定然能成为一大制胜法宝。
褚帷多有想法。
若是当真把这个养妹送出去,他心有不甘。
可是……送出去之后,说不定等待他的,就是另一番的造化了。
养妹固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固然令他心中不舍,也抵不过他心中所求。
“这也是父王的遗愿。”
褚帷敲击长案,长案上,还是老藩王时期习惯的摆法,左边的堆册,右边熏炉。红翅木的笔架上,还有柳安安幼时留下的小痕迹。
柳安安起身往外退的动作一顿。眸子眨了眨,垂眸不说话了。
“你也知道,父王还在时,先帝对我等藩王早就有些动作,全靠着父王多年战功赫赫,守卫南地有功,才让先帝对我镇南王府稍有留情。只现在的这位新君,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安妹妹,这是父王的一生心血。他那么疼爱你,你不会对父王的遗愿都置之不理吧?”
“如果没有你,为兄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新帝暴戾,怕是顷刻间就会让我镇南王府不复存在。安妹妹,为兄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柳安安沉默不语。
这里是她生长了十五年的镇南王府。义父对她很好,从小就宠着她。义母虽然严厉些,可一直教她规矩,都是为了她好。郡主姐姐与她姊妹玩闹,多年来姐妹情分不是外人可比的。
就连小王爷,因为是兄长,虽然不是很亲近,但是她还记得,这两年他送来的,几乎堆满一个耳房的礼物。
他也是记挂着她这个妹妹的。
那些年,她过得很快乐。
她真的怕死。怕前脚走到暴君身边,后脚就被掐断脖子。
好害怕。
可是……
镇南王府是她的家。
她的家人这么信任她,将此等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她。
柳安安想了一下自己答应的后果。
浑身是血的她曝尸荒野,还是脑袋被摘下来当摆件?或者索性五马分尸了?
柳安安只恨自己素来爱想,想什么都宛若现实,真的吓得她浑身打哆嗦,眼泪都忍不住了。
“……好。”柳安安牙齿碰着牙齿,哆哆嗦嗦地答应了。
王府养育她十五年,她也要庇护王府的大家。
刚答应下来,柳安安泪珠儿也跟着滚了下来。
她哪里是答应了去做细作,分明是答应了去送死。
通向通州府的路宽敞平整,两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并排哒哒哒,马车前案跟着车夫并排坐的青裙丫鬟撩起一点帷布,低语:“姑娘,快到了,您醒醒。”
足有五尺宽的马车厢内,柔软的棉垫上侧卧着一少女,闭着眸呼吸轻盈。
柳安安睡得不沉,稍有动静就睁了眼,她揽着身上薄薄一层绒被起身,腮边睡出了半边的红印。
刚醒来,她睡意朦胧,眸子里还潋滟着水波浅浅,纵眼神没有聚焦,懒懒靠着方枕发呆,也不掩其灼然桃花颜的倾城之色。
这个丫鬟是临出府时新拨给柳安安的,虽然不是第一次见着柳姑娘,这一路跟着伺候也有七八天的光景,但这丫鬟还没有习惯新主子的柳貌,又一时看呆了。
亏着之前柳安安身边的丫鬟都留在了府中,此次才有她近距离服侍柳姑娘的机会。原来镇南王府中,所有人都说若论容貌,当属柳姑娘,以往她未曾去过后院见过柳姑娘,一直以为传言有所夸大,如今看来还是真的。
也许就是因为柳姑娘相貌倾城,才会在这一次被小王爷选中,送来通州府去服侍大人物。
这么一想,丫鬟看柳安安的眼神,不自觉多了一份怜悯。
柳安安无视了那丫鬟的眼神,只睡得久了,轻微活动了肩臂。
马车颠簸,车厢外是人声往来。
柳安安捂着唇小小打了个哈欠,杏眸蒙上了一层视死如归的淡定。
快到了,她千里来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