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轻抿薄唇,微微垂着脑袋,从这个角度他看不清景丞的表情,但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好,更确切地说,他在痛苦。
可凭什么呢,苏漾想,伤害自己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他吗
他抽回自己的手,小声道:“他们说,盐城的三伏天,日头很毒,人人都嫌热,只有我,惧寒。”
景丞顿住,拳头攥得死紧。
苏漾又道:“他们还说,我面色苍白,兴是有不足之症,怕是活不长久”
景丞骤然抬起眼眸,眸中泛着血光,他咬牙问道:“他们是谁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这些信口雌黄之人,本王要他们这辈子再也开不得口”
他的眼神实在凶狠,就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苏漾怵了一秒,随即红了眼眶,嗫嚅道:“别问是谁,你就说,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是”景丞回答得很干脆,他一字一顿道:“我绝不容许那种事情发生。”
他站起身,替苏漾整理凌乱的衣袍,眼神中的疯狂渐渐平息。
“不要想太多,你只是一般的着凉,加上身子娇贵,难免比寻常人多了些毛病,等回到建州,为夫再请宫中御医替你医治,很快便能恢复从前的健康。”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即便寻回钥匙,他的小狗崽儿也回不到从前,这身体已然受了损伤,便是一日日用药汤吊着,也未必能活到常人的岁数。
可他不是认命之人,无论要付出大的代价,他都要搏取一线生机。
苏漾呆呆地望着他,心想,时至今日他还是在骗自己。
景丞在床沿坐下,把苏漾拖进怀里搂着,问:“你宁愿相信旁人的无稽之谈,也不愿意相信夫君么。”
苏漾摇头,清亮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水雾,低声道:“煜儿相信夫君,所以,所以,夫君也不要骗煜儿,好不好”
景丞没有说话,只是搂着他的力道更紧了一些。
苏漾眨了眨眼,小声道:“煜儿不想死,死了就看不到娘,看不到嬷嬷,也看不到夫君了,若是煜儿想夫君了,要去哪里找呢。”
景丞道:“傻子,夫君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找不到的。”
苏漾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堵住了唇舌,不知为何,他从景丞的吻中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那日之后,苏漾再也没有见过之前那三人,景丞把自己的人手安插在驿站的每一处,关于苏漾的一切,事无巨细,尽皆上报给他。
苏漾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重视,却对未来感到忧心,进度已经停在90好几个月,可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虽然系统一再安慰他,只要景丞持续给他输入天罡至阳之气,这条小命至少还能耗个好几年,但他已经不敢再相信这坑货的话了。
先前不知道时,除了冷他并不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此时知道了内情,便觉得浑身都不对劲,经常半夜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里衣湿透。
他不确定是做噩梦吓得,还是病情更严重了,但无疑,这在无形中给他增加了极大的心理负担,使得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
景丞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暗自着急,又接连派出几波暗卫去寻绝情大师。
当年绝情大师将天山玄锁交与他时,曾问他想不想要钥匙,那时他觉得这个问题可笑至极,他做事从来是狠绝不留退路的,要钥匙做什么。
景丞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有这样一个令他心软,令他无可奈何的存在出现。
若早知今日若早知今日,他必定从一开始便将他捧上天,绝不伤他一分一毫。
他揽着苏漾,道:“等回建州,我们重新办一场婚宴吧,那次我被景升留在东宫,错过了迎亲,也错过了拜堂,我们回去一一补上可好。”
苏漾摇头,糯糯道:“煜儿不要。”
景丞笑道:“煜儿可是在生夫君的气,上次迟到是我不对,夫君跟你道歉可好,这次绝不会再让你久等,夫君会一直陪着你。”
苏漾却还是摇头,嘟囔道:“成亲好累,不能跟人说话,也不能吃点心,喜服有好多好多层,穿了好久才穿上,走路还不方便”
景丞想到那日他从东宫回来,在偏殿遍寻不到这只小狗崽儿,却发现他翻过围墙,钻到了自己的寝宫,月色下,这个男孩穿着大红的喜袍跪趴在地上,明眸皓齿,三千乌丝铺散在地,一双惊惶的水眸灵气逼人。
那一刻,他的心毫无预兆地跳动了一瞬,若他当时能仔细思量一番,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悔恨了。
他的傲慢让他忽略了那一瞬的心动,捧着一颗明珠,却将其当成了鱼眼。
他压抑住胸口的闷痛,轻声道:“煜儿穿喜服的样子,很美。”
苏漾弯了弯眉眼,很快又拉下脸,埋怨道:“上次,成亲的时候,你还把我,锁起来了。我每天在屋子里等你,怎么都等不到,天快黑了,你才回来,我很怕。”
景丞在他指尖上轻轻落下一吻,“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个手环,我也,很不喜欢,”苏漾晃了晃手腕,道:“不能取下来吗”
景丞安抚道:“再等几日,曹副将一回来,我就帮你取下。”
苏漾问:“那,那曹曹什么时候,回来。”
景丞揽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叹道:“很快就回,很快”
没等到曹瑞回来,南海的战事已然结束,如景丞所说,不到半年时间,他便彻底击溃倭寇,将其驱逐出境,并写下投降书,以大铭附属国之名,年年进贡巨大数额的财物。
在盐城百姓的欢呼声和歌颂声中,南征大军班师回朝。
与盐城的一片和平安宁不同,建州城如今正是人人自危之时,谁也没料到伍兴德会在景丞离开后忽然发难,将整座皇城包围起来。
景乾坐在皇位上,色厉内荏道:“伍兴德,朕往日待你不薄,你怎么敢这样对朕”
伍兴德一身龙獒盔甲,一双眉眼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好一个待我不薄”伍兴德抽出宝剑斩断龙案,指着景乾一字一句道:“你景氏江山有一半是我伍兴德打下来的,景明倒是对得起我”
“伍兴德你怎敢直呼先皇名讳”景升在一旁喝道。
伍兴德冷笑一声,“提那畜生的名讳,老夫还嫌脏了嘴。当年他与老夫称兄道弟时是如何说的,什么狗屁的共享万里江山,到头来,却舍不得一道免死金牌和一张虎符我那两个儿子,死的真是惨啊,他们去的时候才十七、八岁,如今他们坟头的树长高了,你们也是时候下去陪他们了。”
景乾吓得脸色铁青,从龙椅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指着伍兴德道:“伍老将军,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事都是先皇做的,你杀了朕也于事无补啊”
景升也道:“伍老将军,我父皇即位以来对你礼遇有加,大事小事尽皆仰仗于你,你这般恩将仇报,与先皇的作为又有何分别”
伍兴德凌厉的目光扫过这父子二人,嘴角扯开一抹讽笑。
“你这娃娃倒也机灵,可惜老夫如今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你们父子想利用我来对付景丞,以为老夫不知道等灭了荣亲王归来的军队,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对我伍氏一门赶尽杀绝了”
他声音骤然放大,景乾被吓得腿软,景升毕竟年轻,当即也是冷汗直流。
景乾颤声道:“伍老将军,伍老将军,您且息怒,朕朕先前的确是想收回虎符,可若您不愿意,朕自然不会勉强,更何况更何况,您伍氏一脉,可不是断在朕手上的,而是在景丞手上啊”
伍兴德狐疑地望着他,道:“说清楚。”
景乾哆哆嗦嗦道:“先前朕派人请陶公子来宫里一叙,他在殿外莫名其妙地晕过去,朕甚为担忧,便请了御医为他请脉,您可知陶公子的脉象似有若无,甚为诡异,听王御医说,那叫死脉”
伍兴德脸色一变,将宝剑架在他脖子上,虎目怒瞪:“何为死脉你给老夫说清楚了”
“伍、伍老将军这,这刀剑无眼,你”他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死脉就就就是”
景升在旁边替他道:“伍老将军,依王御医所言,死脉是一种极为凶险的脉象,说明这人的脉象已无生机,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伍兴德脸色难看至极,他手上青筋暴起,“若你们父子二人有一句假话”
景乾当即接道:“则死无全尸伍老将军,陶公子一直住在荣王府,他又曾经得罪过景丞,哪里会如外界所言的颇受宠爱,这种鬼话哪能相信,只怕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才是”
伍兴德收起宝剑,喝道:“来人,将这二人看好,等景丞回朝之日,一道斩杀示众”
“是,将军”
伍兴德离开乾坤殿,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地赶往荣王府。
若当真如此,景丞,老夫与你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