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萸之前还和许珏吐槽过,到底是谁发明了拍一拍这么尴尬的东西。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非常随大流的设置了一个。
这会看着屏幕上那一行字,她信口胡诌:这个是随机的。
周攸宁大抵是信了,他好像对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大了解。
其实也对,真正忙碌的人,是没功夫去研究这些的。
所以洛萸有时候才会觉得,明明她只与周攸宁差了七岁,却像是隔了半个世纪那么长。
他们的爱好,交际圈子,以及接触的层面都是不一样的。
或许在周攸宁眼中,她其实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想到这里,洛萸莫名的有些沮丧。
只差七岁而已。
周攸宁半天没有给她回复,他盯着聊天界面看了很久,然后才滑屏退出。
犹豫片刻,他点开了chris的头像。
你拍了拍“chris”
你拍了拍“chris”
你拍了拍“chris”
你拍了拍“chris”
一分钟后,chris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问他怎么了。
大约是周攸宁这个举动过于反常,反常到他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周攸宁沉默片刻,也觉得自己这个举动过于幼稚。
“没什么。”
他在沙发上坐下,手按着眉心,略微用力的按压几下。
近来工作繁琐,因为之前手术的缘故,他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月。
这些天在加班加点的赶工修复。
医生每周都会给他打电话,反复的提醒,切莫用眼过度。
他嘴上答应着,却并未做到。
电视里正播放着财经新闻,他偶尔会看,此时沦为打破寂静的背景音。
chris再次开口,被周攸宁打断:“说中文。”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语种切换过来:“前几天来艺术馆的那个女孩子,是你朋友?”
周攸宁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说:“世交家的女儿。”
chris与他认识挺长时间了,他是从小全家就移民去了法国,一家人都住在那边。
但周攸宁不是,他有点像被流放。
中国的电视剧不都爱这么演吗,不得宠的皇子流放到别人的地界,威胁不到周边的人,眼不见为净。
虽然他家的房子比chris家的要大出很多倍,上到照顾他饮食起居,下到修剪庭院的园林,甚至还有好几位私人医生。
林林总总加起来,光是服务他一个人的,就有好几十个了。
但他看上去过的并不好,物质被满足,其他方面却匮乏如乞丐。
周攸宁不爱和人交心,话也没几句,chris一直对他成谜的身世感到好奇。
或许他真是哪个国家流落在外的王子?
但之后接触下来,应该没有哪个国家会容许自己的王子变成这副样子。
他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来,冷白皮,瞳色深,脸上时常带着倦怠,永远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单手插着裤兜,嘴边总叼根烟,眼眸半睁的看向你。
一张厌世脸。
怪物总是吸引怪物的。
所以chris和他成为了朋友。
chris说:“她好像对你的画作很感兴趣。”
周攸宁没有太大的反应,起身走到酒柜旁,随手拿了瓶红酒,又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将倒扣在中岛台上的酒杯取下。
安静半晌,chris语气严肃,断定:“asher,我觉得你今天很反常。”
周攸宁很少喝酒,也懒得搞那出多余的醒酒做派。
“听我说一句话就知道我反常?”
chris说:“你知道的,我直觉总是很准。”
从最开始那个“拍一拍”的诡异举动开始,chris就觉得他很反常了。
这并不像是周攸宁会做出来的事情。
外面的风刮的大了些,推拉式的窗子仿佛都跟着晃动了几声。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靠墙放着,亮度只够照明,但也足够了。
惊扰安静的声响从风变成雨时,周攸宁才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是清润的,夏日里的凉风,春日里的第一场雨,或是冬天里的暖阳。
总之就是让人感到最舒适的存在。
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与个性不符的外在的。
至少chris这样认为。
他问:“你说,人应该与世俗抗衡吗。”
chris中文水平一般,他能听懂世俗,也大概知道抗衡的意思。
但合起来,他就不太懂了。
于是他问了一遍:“什么?”
周攸宁垂下眼,手又扶上酒杯,指骨微微屈起。
他显然不打算和他解释,于是说:“没什么。”
早就猜到他的耐心也就到此为止,chris也没继续问:“我这次回国,我妈特地让我带了两瓶她自己酿的葡萄酒,让我记得拿给你。”
周攸宁礼貌的问了一句:“林阿姨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就是总念叨你,骂你没良心,都不知道回去看看她。”
知晓这话是在他骂不回去看她,并不是真的说他没良心。
周攸宁掀唇浅笑:“等有空了,我会给阿姨打电话道歉的。”
chris听到他这话,问:“真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去了。”
chris知道,他对法国没什么好印象,哪怕从小在这边长大,但这儿留给他的仅有回忆都是不好的。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chris说,“大学教授也算个稳定工作,教教学生,闲下来了还可以抽空搞搞艺术。你最近还画画吗?”
周攸宁听到他的话,下意识抬眼,看了眼摆在角落里的画架。
白色的画布上是一张画了一半的脸。
能担起一个好字的画都是有灵魂的,简单几笔便将那副骄纵狡黠的笑给勾勒出来。
周攸宁收回视线:“没画了。”
chris觉得可惜,周攸宁这种老天爷赏饭吃的艺术家,就该在这条路走到黑的。
可自从十八岁成名后,他便再也不碰画笔了。
他也从未画过人,因为在他看来,这世界上没有人够这个资格。
讨人厌的高傲。
但凡有点才华的艺术家好像都这样,一身的怪癖。
chris也是这样。
他创作的时候方圆十几里都不能有人,不然他就没法静下心来。
所以他干脆在山里给自己置购了一处房产。
有灵感了就会过去.
偶尔也会带好看的妹妹去那里追求刺激,解决下自己的生理需求。
他除了艺术家这个身份以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chris似乎还打算继续和周攸宁寒暄叙旧,但后者显然没有这个打算,说了句结束语就把电话挂断。
手机界面提示他收到两条微信消息。
一条是半个小时前,一条则是刚才。
他的工作微信和私人微信是分开的。
因为经常有学生打着学习的名义和他闲聊。
私人微信上的好友只有两位数,以一字打头。
这两条信息来自不同的两个人。
唯一的共同点大概都是姓洛。
洛萸:【周老师,我先睡啦,晚安~】
这条是半小时前的。
无情杀手:【二叔好,我是洛杰,之前对您不礼貌的举动,我现在真诚的和您道歉,对不起!】
微信是上次被邀请去他家做客,在洛老爷子的请求下添加的。
两姐弟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相似之处。
他并没有打算对他这个致歉给出回应,手指滑动界面,刚要退出。
似又想起什么,他放慢了动作,松开手。
最后还是点开了洛杰的头像,将他的朋友圈浏览了一遍。
和大部分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些奢靡生活的记录。
当他失去耐心之时,界面恰好停在去年的十一月。
“祝我可爱的老姐生日快乐~”
两张配图,一张应该是当时拍的,洛萸和他站在一起,拍的合影。
另外一张则是两个小朋友,瘦弱矮小的洛杰缩在洛萸身侧,两者反差太大。
洛萸跟个骄傲的小公主一样,穿着白色的纱裙,头上还戴了顶水晶皇冠。
那个时候的洛萸和现在不大像。
戴着牙套,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让她看上去不那么漂亮。
周攸宁看着那张照片,然后想起来,他们是见过的。
那会是他第一次从法国回来。
就算是被流放,也有偶尔回国探亲的机会。
宁云是个极为要强的女人,但再要强她也只是一个女人。
知晓自己的丈夫还有个上高中的私生子,还是在他们结婚之后。
那会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两家之间捆绑的利益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怕两人平日里一周见不了几次,在外却总表现出一副琴瑟和鸣的恩爱模样。
这在这个圈子里并不算稀奇。
事情的变故发生在她肚里的孩子出生之后。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出现转机,谁知道那个男人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接了回来。
他起初还会求宁云谅解他:“他们娘俩在外面过的也不容易,总被人闲言碎语,她前几天闹着要自杀,刀都架手腕上了。我知你心善,肯定不舍得看到她出事。”
那个女人若真下定了决心要死,恐怕也不会在刀架手腕上时还有心情拍照发给他。
更加不会在家等着他过来。
无非是想着用这种方法逼他把自己接回家。
彼时正好宁老爷子中风卧床不起,宁云不忍让他因为自己难过,所以就独自将这件事忍下。
那阵子,她成为众人笑柄。
或许是出于报复,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她把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送出国。
这里的一切太脏了。
她不希望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也不希望那个男人见到他。
可她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藏污纳垢的地方太多了。
无人引导的种子,可以成为遮荫避日的参天大树,也可以成为阴沟中的苔藓。
周攸宁最终没能成为遮荫避日的参天大树。
回国的第一天,他避开了那个所谓的兄长的示好。
他大抵觉得自己的表现的很精明,把算计藏的不露声色,却不知道在别人看来,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周攸宁在楼下的便利店买烟,这片儿荒凉,人也少。
有跟踪单身女人的变态。
手都快伸到人胸口了,那女人嘴被捂着,叫不出声来,拼命的挣扎着。
周攸宁顺手捡起花坛边上的砖头,对着那人的脑袋砸。
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他垂眸睨他,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审视。
眼神淡到仿佛连蔑视都不屑。头发因为太久没有修剪,额发长的遮眼。
皮肤冷白,像是久未见过太阳,在这深夜都能瞧见的白。
他一身深棕色卫衣,黑色运动裤,除却那张好看到足够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以外。
他身上的杀/人/犯气质一点也不比那个跟踪狂的要弱。
所以当他扔了砖头,一边点烟一边问出那句“还不滚?”的时候,施暴者和受害者都匆忙逃离了现场。
仿佛他才是那个坏人。
他叼着烟,厌恶的看了眼沾了血的左手。
刚才的力道挺大的,那人的血都溅他手上了。
早知道就不管闲事了。
他把卫衣脱了,用干净的那只手扯着领口,往上扯。
里面还有件白t,因为他此时的动作,衣摆也被连带稍微往上。
露出壁垒分明的腹肌一角。
血不好擦,哪怕那件卫衣都被擦报废了。
非但没擦净,反而范围更大。
他皱了下眉,把衣服扔进垃圾桶里。
转身准备离开时,看到花坛旁站了个小姑娘。
个头挺小,目测十一岁左右。
穿着粉色的蓬蓬裙,怀里抱着一个有她半人高的娃娃。
此时正看着他。
以为她是吓到了,周攸宁叼着烟冷笑一声,也不知是故意使坏,还是单纯的想吓吓她:“你也想被我揍?”
小女孩没被吓到,走近了点,非但不怕,反而还说:“哥哥,你是个好人。”
好人吗。
听到她的话,周攸宁动作微顿。
然后似嘲弄般的笑笑:“看到了吗,他们都怕我。”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像是不解:“为什么会怕你呢。我就不怕。”
对啊:“你为什么不怕我?”
“因为你是好人啊。”
小孩子的世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眼见即为实。
她刚刚都看见了,是他救下了那个被骚扰的姐姐。
周攸宁叼着烟,缓蹲下身,用那只沾了血的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唤小狗一样。
她听话的过去,在他跟前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
他让她看自己手上的血:“现在还觉得哥哥是好人吗?”
她没有丝毫动摇,那双好看的杏眼带着独属这个年纪的天真纯净,却又意外的有同龄人没有的判断力:“当然,这是刚才那个坏人的血。”
他愣了会,嘴角的烟几番明灭。
旁边便利店的灯光渗透出来,细密的灰白色烟雾仿佛被勾勒出实体来。
往她那边飘,她咳了几下。
周攸宁把烟掐灭,眼中的戾气仿佛也被这夜风吹散了点。
大概是因为今天天气不错,他一向浮躁的心竟然意外的平和几分:“谢谢。”
“谢我什么。”
“谢你,觉得我是好人。”
洛萸笑了:“不客气的。”
离开之前她把自己手中的娃娃往他怀里塞:“这是我奶奶给我买的,你要是害怕的话,晚上就抱着它睡。”
她刚才看到他拼命擦拭自己手上的血,以为他是在害怕。
周攸宁低声笑笑:“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晚上睡觉会怕?”
她耸肩:“女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的,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
转身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冲他挥挥手:“哥哥拜拜啦,祝你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她像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跳的离开,长马尾晃啊晃。
没多久,身影就没入这夜色之中。
这好像是他活了这十八年,听到的最美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