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记得您院里之前有好几丛蔷薇,怎么现在不见了?”
“移到邻居那儿了。”翟秋延喝了口自已做的凉茶,又让纪潼也尝尝,“其实之前予辰没走的时候我就想移,当时忙着翻本书没腾出空来,一直拖到他走了以后。”
“好端端的干嘛移走?”
“予辰对花粉过敏,头两回来的时候总打喷嚏。”翟秋延说,“这你总该还记得。”
纪潼先是一怔,复又心酸,说:“他的事我都没忘。”
翟秋延点点头。并非刻意勾他伤心,只不过不跟他聊梁予辰,也就无人可聊。
他说:“我这院里最后几株蔷薇,想想倒全让予辰摘了去,兜来转去最后落你手里。那时候还跟你素未谋面,这又是另一种缘分。”
纪潼问:“什么叫落我手里?”
“他没送给你?”翟秋延疑道,“有一回他来我这儿,摘了满满一袋子蔷薇说要回去送你。”
听了这话,纪潼脑中一片空白。
无论英文还是法文,蔷薇与玫瑰都共用同一个词:rose
玫瑰是热烈的爱,那蔷薇呢?
纪潼不知道。
蔷薇或许曾有过属于他们两人的花语,梁予辰曾想说给他听,只是不知为什么最终放弃。
他急切追问翟秋延更多细节,但翟秋延说记不清了,具体日子实在已经记不清。
这样一件事对他人来说是小事,对纪潼与梁予辰来说却无疑是一件特别的、重要的事。它本该是二人之间又一份极甜蜜的回忆,最终却消磨于无形。
现在终于连花株也不在这里了,它再开一季、两季,哪怕开遍整条胡同,那也不再是给纪潼准备的,梁予辰更不会再摘。
想到这里,他陷入消沉,呆坐石凳上默默不语。
翟秋延只记得他一向都是活泼灵动的,因此最见不得他这样,很快转移话题:“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先说正事吧。”
他以为纪潼有什么地方用得上他这把老骨头,才会在烂漫年纪一个人跑到这个静巷中来。没想到却听纪潼说:“也不算正事,只是……”
“只是什么?”翟秋延着起了急:“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
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纪潼已经在这半年时光里被人带走,就像这院子里的蔷薇一样。
他垂眸盯着石桌上的深纹斑,轻声细语地恳求:“我想听听我哥的声音,能不能拜托您给他打个电话?”
翟秋延大惊,盯了他半晌才问:“你们平时不联系?”
纪潼摇了摇头:“很久不联系了。”
宽敞开阔的院子突然像有了回声似的,每个字掉到青砖地上叮当直响。
沉默许久后翟秋延长叹一口气:“真是伤人又伤已。”
当初的话算是一语成谶。
他从屋内拿出手机平放在圆石桌上,对一动不动的纪潼说:“告不告诉他你在这里?”
“别告诉,”纪潼急忙道,“我怕他挂电话。”
算算时间,那边现在是早上。越洋电话接通慢,等了好几秒才响起第一声。
每响一下,翟秋延的手指就在石桌上轻敲一下,敲到第五下时电话里突然有了轻微的杂音。
纪潼的心瞬间悬起。
“翟叔?”
沙哑又闷沉。梁予辰听上去是被这通电话从梦中搅醒,尾音咽在喉里。
“予辰呐,没吵醒你吧?”翟秋延看了纪潼一眼,对着外放的手机说。
“没有。”他似乎正从床上坐起来,有衣料摩擦的声音,“我差不多该起了,今天怎么这么早打给我。”
纪潼心脏酸胀,手指扒在桌沿,因为过于用力,所以指尖泛白,身体也凑得极近,生怕听不清。
翟秋延缓着语气,尽量拖延时间:“倒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我今天突然翻出以前的两本笔记,心想你兴许用得着,问问要不要给你寄去。你知道,一说起跟你交流笔译我真是一刻都等不了。”
梁予辰在那边淡淡笑了一下:“不用寄,我下周回国,到时候自己去拿就行。”
话音刚落,身边一声脆响,纪潼激动之下扫掉了桌上的紫砂杯,好端端一个杯子跌下去瞬间摔碎。
“怎么了?”梁予辰听见了声音。
翟秋延喔了一声,说:“没事,我打碎了一个杯子。”
梁予辰说:“我不在,您一个人在家万事要当心,有事就喊邻居帮把手。”
“我你大可放心,身子骨好着呢。”翟秋延把刚才的事摺了过去,“倒是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吧,你爸年纪也不小了,等着你回来一家团聚。”
接着却是长久的沉默。
梁予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说:“等我回去了一定去见您。”
翟秋延无法,只得寒暄几句,自自然然地结束了对话,将手机拿了回去。
短短几分钟里纪潼的心被人揪紧又松开,松开又揪紧。他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茶杯残片,食指不小心被扎了一下,血珠很快冒出来。
“别拿手捡,我来扫。”翟秋延没责备他。
他收回手,将那根受伤的食指含在嘴里,再一次感到十指连心。
刚才哥哥的意思他听懂了。梁予辰并不盼着一家团聚。回不回国与见不见他是两件事,从前与现在更是两件事。
他这才明白错过的意思,错过就是回不去。
对的年纪遇见错的缘分,坏的将来掩盖好的过往。他心里头有可惜两个字,可惜跟谁也说不清。
第57章回国
六月的第三周,梁予辰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这次回来是为了论文答辩的事。按规定,每个学生都得拿出足够的口译实践时长方能毕业,梁予辰也不例外。他在特纳时算了算,自己已经完成的小时数比规定额超出足足两倍有余。答辩仅仅走个流程,没有什么大的关隘。
因为没打算在国内待太长时间,这回他并没有带多少东西,电脑、文件、随身衣物全装在一个箱子里,从机场打车直奔梁长磊新盘的那家店。
黄绿色调的短出租是今年才出现的新车,以前没见到。开在通往市区的高速上,他将车窗降了条窄缝。外头火伞高张,热风钻进车里,吹在脸上像捂着张湿帕子,也让人想起夏天的楼顶和自行车。闭上眼似乎犹在眼前,有许多晚上,夏风穿过t恤,将前襟后领鼓蓬蓬地吹起来。
这感觉没有一天忘记,但他不想再记起。
进了市区仍是一样的堵,加塞、鸣笛、查外地车牌,司机一边跟车队的人聊语音一边又跟他闲聊,像有两张嘴似的。
“您从哪儿来?”
梁予辰说了个国家的名字。
对方哟了一声:“外国啊,出去旅游刚回来?”
“不是。”梁予辰将肘靠在窗沿,“在外面工作。”
“看您年纪也不大,这么早就到外国工作?”司机诧异,“那您父母一定想坏您了吧,我家那小儿子……”
无论什么话题,最后总能被出租车司机勾到自己的事上去。
梁予辰在外太久,听着对方的平城话觉得亲切,对所有问题都一一作答,没有任何不耐烦。到了地方,司机都有些对他依依不舍,不仅替他拎行李,还给他拿了瓶水。
他道了声谢,关上车门往路边印了新招牌的利民水果店走去。
宽敞开阔的两间店面,灰色水泥地从门前一路铺到最里头。梁长磊弯着腰在桌子上削菠萝,白色的塑胶板上积着小山一样拿小刀剔下的青黑果皮。
“老板,有没有冻梨?”
梁老板头也不抬,手上功夫麻利得很:“现在是大夏天,哪来的冻梨。”
“那有没有冰糖橙?”
“都是反季的。”
“给我来五斤。”
“好咧,您稍——”头一拧,他见到门口拉着行李的人,手中小刀应声落地。
“儿子?!”
梁予辰走过去:“爸。”
“什么时候回来的?”梁长磊脱掉手上的棉线手套激动地扳他的肩,“怎么没跟爸说,怎么不让爸去接你?”
梁予辰笑了笑:“给你个惊喜。”
手中行李被抢着搁到角落,父子俩就站在敞亮的地方说话。梁长磊眼眶都泛湿,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个遍,半晌吐出两个字:“瘦了。”
上了年纪的男人,牵挂难言。
梁予辰脸部线条相比走的时候的确又明显了些,肩膀平整,脊背挺阔,大概是开始出入社会的原因,气质添了些凌厉,少了许多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