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被停职了。
王前程客客气气的把他送到警局门口,春风满面的对他说:“小秦,你先回家歇两天,等事情调查清楚了你再回来。”
王前程受余海霆威胁,把全城的警察都引到省道上飙车,这件事本来市局要追责,被邢朗硬拦了下来,还在第一时间帮他救出女儿。
这桩桩件件被王前程记在心里,所以王前程对邢朗的态度来了一个峰回路转,连带着爱屋及乌,对秦放也客客气气。
只是这老警怂平常在领导面前假笑相迎,曲意迎合惯了,一时间拎不清主次矛盾。他本应对邢朗的遭难表示哀婉痛惜,没控制好骨子里那点拍马屁的因子,面对被‘连坐’的秦放倒像是在幸灾乐祸欢歌鼓舞的欢送他。
秦放知道他现在没什么坏心眼子,市局一次次催他出警搜捕邢朗,他也按兵不动拖延到现在,算是有心。不过王前程满面堆笑的样子依旧看来很扎他的眼。
秦放有心挤兑他,似笑不笑的要说话,话到嘴边又懒懒闪闪的咽回去,只往一楼法医室的方向瞅了一眼,道:“我的办公室不让任何人进。”
“那是那是,我这就回去把你办公室门锁上。”
之后秦放就去泡吧,泡完吧回家打游戏,游戏打到晚上又下楼到小区门口买了一份晚饭。
他住的地方很少告诉人,警局档案里留的也是以前的住址,现在的住址没几个人知道。不过他从餐厅往家里折返的时候在小区门口和单元楼下都看到了贴着密密层层的防窥膜的黑色轿车。
两辆黑车停在黑压压的夜里,坠下来的雨和雪不停的敲打车身,被冷雨和冷雪冲洗的明亮又充满杀气。
他站在单元楼屋檐下,打着旋儿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往停在甬道边的黑车屁股上扫了一眼,认出了车牌号,便把眼睛一翻,轻蔑的冷笑了一声,穿过大堂乘电梯上楼。
回到家,他把饭盒放在地板上,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没看几眼又觉得多余又无趣,就把窗帘合上了。
他这边刚合上窗边,门铃就被掀响。
秦放神色紧了紧,慢慢朝玄关走过去,打开猫眼盖子往外看了一眼,忙拉开房门。
等人进来后,他把房门反锁,笑道:“晚上好啊,通缉犯。”
邢朗把水湿的雨伞竖在玄关墙角,拉开外套径直朝厨房走过去。
秦放把他脱下来的鞋子收拾好,啧啧称叹:“楼下可有人在监视我,你是怎么上来的?”
邢朗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喝了半瓶下去,才道:“这些人也只能看住你。”
秦放没兴趣参与他们这些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所以对邢朗的遭遇不闻不问。因为闻说了也没用,索性他就不操这份闲心。
他的心很宽,事情不到了走投无可必死无疑的绝境,他都不往心里去。而且他也算是看着邢朗一路升上来的,从警校毕业的愣头青到一个支队的正科级干部,邢朗参与的内斗不是一两次。他每次都能亲眼目睹邢朗死里逃生然后官升一级。
他都怀疑是不是邢朗自己做的局,给自己的官路做跳板。
他盯着邢朗没头没脑的瞎捉摸了一会儿,发现以自己的对政治风向的敏感度,难以嗅探其中的阴谋诡计,于是索性放弃,把目光移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你穿的谁的衣服?”
邢朗拉开一张椅子,在餐厅坐下,没理会他这句废话,拿起桌上的烟盒点了一根烟,然后对秦放招招手。
他像晕头苍蝇似的转了一晚上,身心俱乏,抽了几口烟才夹着香烟看了两眼,问秦放:“谁的烟盒?”
秦放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里,挠着后脖颈子,说:“哦,那个……前两天我新买了一套游戏设备,太沉了,就让那个谁……”
邢朗瞄一眼他的神态,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打断他:“拿过来。”
秦放把笔记本放在他面前:“你干什么来了?借宿?”
邢朗不语,咬着烟把u盘插进去,音调调到最大,严肃的丢过去一个字:“听。”
秦放听了好几遍,才辨认出那道模糊的音波的确是他两年前偶然间发现的送丧曲。
“没错,就是这首歌。”
秦放一手托腮,一手扣着餐桌的桌布,垂着眼睛淡淡道。
现在提及季宁安,提及他曾为季宁安做的那些疯狂的蠢事,他已经很平静了。
邢朗把u盘拔出来,用两张纸巾包好装进胸前口袋,开门见山道:“我怀疑当时给老刘打这通电话的人就在你的店里,你让店里的员工找找当天的监控。”
“两年前啊,不知道还有没有。”
秦放一边咕哝着,一边拿出手机联系餐厅的领班,几分钟后挂了电话,对邢朗说:“正在找,明天我过去盯着。”
说完,秦放懒懒的托着下巴,瞄他两眼:“你身上这套衣服哪儿来的?这么英伦风,不是你穿衣风格。”说着伸手过去拽他领子,笃定道:“嚯,还是大牌,肯定不是你买的。”
邢朗挥掉他的爪子,抖了抖衣领:“喜欢那我脱下来给你。”
秦放忽然按住他肩膀,神神鬼鬼的凑在他衣领上闻了几下,瞪大眼睛看着他,说:“表哥,薰衣草香精味儿。”
邢朗也偏头闻了闻:“你是狗鼻子吗?我怎么什么都闻不到。”
秦放丢开他领子,似笑非笑道:“表哥,魏老师一走,你混的风生水起嘛。”
也不知秦放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专往他的痛处戳。
不过秦放的这句话倒是把他暂时从波云诡谲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捞了出来,给了他的另一桩不伤及命理却伤及根骨的心事,现在对他也算是一种解脱。
邢朗把窗帘掀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从那缝隙里看到一线浓黑的夜幕,再往细处看,发现雨已经停了,细碎的雪花裹着空气中沉甸甸湿冷冷的水分,呈米粒大小的圆形,冰炮似的往下泼洒。
“……我在你这里待一晚,天不亮就走。”
秦放看着他丘陵起伏般森冷又深沉的侧脸,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受到触动。
他表哥现在挺惨的,老婆跑了,工作丢了,现在清白也没了。他以前的同事还跟狗撵兔子似的对他紧咬不放,一旦被抓住,不是死刑就是坐牢。
秦放起身去卧室拿了一床被子出来,收拾客厅里的一张长沙发:“你不打算找他了?”
邢朗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段儿,两指夹着窗帘边,再次掀开一指宽的缝隙,双眼从那黢黑的缝隙里看出去,像是推开了掩藏着黑夜的房门。
他低眸下视,目光凝注,单元楼下甬道边载着两列路灯,路灯下停着两辆黑色的轿车,灯光是焦黄色的,像是灯泡里装着一团火,钻到光圈里的雪沫子像是朝着火堆飞翔的虫子,绕着灯泡一圈圈的转,转成一团白色的云。
“明天我就去银江。”
这句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秦放往沙发上铺着毛毯多问了一句:“去银江干嘛?找魏老师?”
邢朗低沉沉的“嗯”了一声。
秦放往他看了一眼,把被子随意的摔倒沙发上,往地毯上一坐,拿起方才丢下的游戏手柄,看着占据半面背景墙的大显示屏,边杀人边问:“你到底信不信他?”
过了好一会儿,邢朗才说:“有分别吗?”
秦放翘着一边唇角,很懒散的笑了笑,说:“当然有啊,如果你信任他,你找他就有意义。如果你不信任他,你找他就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
“既然你都不信任他了,当然也就不信任他对你的感情。既然你们的感情都当不得真,做不得数,那你们见面后肯定就会结束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果你抱着和他了断的心态去找他,又有什么必要呢?现在你们处在对立的局面,那你们的感情肯定就被搁置在一边,已经发生了变化,就像……一块奶酪从冰箱里拿出来,虽然你们还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但是挡不住它慢慢变质。感情这东西也一样,只要一方生疑,那就等死吧。所以你不用特意找他做个了断,时间会帮你们做了断。以后,他或许会自首,或许被你抓到,总之你们肯定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那时候奶酪已经臭了,你们两个自然就了断了。”
秦放停下,抓起放在脚边的可乐罐喝了一口可乐,接着说:“所以,你如果不信他还去找他,就是多此一举。”
“……那你有没有想过,信任是两个人的事,我信他,他不信我,也没用。”
秦放被忽然在背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丢下手柄捂着心口:“我去,你走路没声音啊。”
邢朗冷着脸把他铺在沙发上的被褥一把掀掉挂在手臂,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铃被按响。
秦放立刻跳起来,指着卧室方向:“快进去。”
门铃不停的响,秦放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把门拉开半人宽的距离,扫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便衣警察,明知故问:“干嘛?”
领头的一个熟脸对秦放笑了笑,道:“秦主任,有个兄弟说刚才好像有人进了你家门,麻烦你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看看。”
“让你那兄弟去看看眼睛。”
秦放说完就要关门,被那便衣夹脚拦住,面上严肃了一些:“秦主任,我们在执行公务。”
秦放冷冷的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看了一遍,然后把门摔开,往门框上一靠,抱着胳膊抬起长腿往对面门框一踩,冷笑道:“别他妈欺人太甚,你们把我当贼圈着,只要不在我眼前儿晃悠,我就当你们是死的。现在你们找上门来打扰我正常生活,是不是太过分了?”
便衣见他脸色不好看,赔笑道:“秦主任,您也在警局工作,应该理解我们的难处。”
秦放扭头,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为什么理解你们?我凭什么理解你们,我有什么义务理解你们?你们怎么不理解理解我?就因为邢朗被通缉,我就被停职了,现在你们又找到我家问我要人,我真是应该好好理解理解你们。”
越往后说,秦放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便衣脸上挂不住,准备跟他来硬的,掏出工作证在他面前晃了一眼:“执行公务,请你配合。”
“退后!”
秦放忽然吼道,瞪着眼睛一脸凶相的看着他:“今天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挤在门外的刑警们均往后退了一步。
领头的那人还试图跟他讲道理:“秦主任,我们是……”
“我知道你们是韩斌的手下,我倒要问清楚,到我家里搜人,是不是韩斌的主意?!”
刑警们对视一眼,均不搭腔。
秦放咬牙:“韩斌在哪儿?他怎么不露面?躲在哪儿装死!”
话音未落,只听楼道里电梯门开了,随后响起一串脚步声。
“韩队。”
几名便衣向后散开,给韩斌让出一条路。
韩斌披着一件黑色齐膝的雨衣,宽大不修身的雨衣穿在他身上也很有风姿,雪水和雨水从他身上汇成一条条涓涓细流顺着雨衣下摆淌到地板上,携带了一身逼人的湿冷寒气。
他走到门前,看到秦放这幅架势,很疲惫又很无奈的皱着眉,细长漆黑的眼睛里冰纹一般的平静,两道深深的眼褶向上弯挑着,似乎要飞到鬓角里面去。
“秦放,我的消息可靠。刚才的确有人进了你家,你怎么解释?”
他轻声道。
秦放抱着胳膊,低头一笑,目光从眼角流出,勾住了他的脸,道:“我叫了一个牛郎,花钱买服务,正当消费。怎么?你们是来扫黄的?”
韩斌的太阳穴跳了跳,揉着眉心,低低叹了声气:“别胡说,就算不让他们搜,那我进去看一眼可以吗?”
秦放把头一抬,枕着门框转头看向韩斌,笑的妖妖调调:“好啊,除非你跟我们3p,来吗?”
说着向韩斌身后笑道:“还有你们,想进来玩的,一起啊。”
韩斌深深看他一眼,然后看向秦放高高抬起,踩着门框,横在他身前的长腿。
秦放看着他,心说就不信你敢跟我来硬的。
韩斌的确没有硬闯,而是侧眸看着他的脸,抬手握住他裸露在裤脚外的一截细瘦的脚踝。
皮肤接触他的掌心的一刹那,秦放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了。
韩斌的手很湿很冷,掌心冒着丝丝寒气,秦放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要把脚收回来,却像被韩斌的手上的温度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韩斌只是不轻不重的握住他的脚踝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动作,双眼脉脉的看着他。
秦放缩着下颚,咬着牙,牢牢的盯着他搭在自己脚踝上的手,一股气血往头顶冲,在脖子和耳根留下了殷红的痕迹。
他能感觉到被韩斌包裹在手里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热情又汹涌的跳动,似乎皮肉下面钻进去了许多小虫子,那些虫子一点点的喝着他的血,啃着他的骨头,咬的他身上又疼又痒又冷又热……
他高估了自己,他不是韩斌的对手。
秦放慢慢悠悠进屋的时候,半个身子都麻了。
他现在有些草木皆兵,房门轻轻被关上的声音也让他随之一颤,不得不靠着沙发背,弯腰揉了揉被冻僵了似的小腿。
韩斌站在客厅里,目光从卫生间看到厨房,着重的在紧闭的卧室房门上停留了两眼。
“……找谁?牛郎?”
韩斌还在硬撑,朝卧室抬了抬下巴,有气无力道:“脱光了在床上等我呢。”
韩斌不说话,只看他一眼,迈步走向餐桌。
秦放盯着他,见他拿起刚才被邢朗抽出一根烟的烟盒揣在了雨衣口袋里。
韩斌返身往回走,看到秦放略显匆忙把目光从他的方向移开。
他站在秦放面前,垂眼看着他,低声问:“你想让我走吗?”
秦放的眼睛里似乎被挖空了,目光空落落的,轻飘飘的,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他很吃力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废话。”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但是他们都习惯了不去深思。
韩斌又往前站了一步,和他贴的很近,道:“雨衣后面的一颗暗扣把我的皮带勾住了,帮我解开。”
秦放极慢的抬起眼睛,迷茫又疑惑的看着他。
韩斌削薄的,冷淡的,没有颜色的嘴唇轻轻一挑,笑了笑,道:“你帮我解开,我就走。”
秦放竭力的佯装平静,双眼看着他的胸口,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解他的雨衣扣子。
雨衣很湿很滑,扣子上也沾了水,秦放的手落上去不停的打滑,慢慢的从他的领口解到腰腹,足足解了有好几分钟。
把他的雨衣掀开,露出他穿在里面的高领毛衣和毛呢短外套。
没有湿冷的雨衣阻挡,韩斌被圈禁在雨衣里的体温得到释放,热烘烘的扑到秦放的脸上和身上,让他晕眩了片刻。
韩斌定了定神,才把双手搭在他竖在腰上的皮带,顺着他的皮带缓缓移向他的后腰,人也逐渐靠进他怀里。
他圈着韩斌的腰,像是在拥抱他,双手在他腰带上摸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韩斌口中和皮带牵绊在一起的雨衣暗扣。
秦放忽然松了口气,想从他怀里退开,忽觉自己和韩斌贴的极近,近到就像在紧紧的拥抱。
韩斌向他微微偏着头,只要轻轻一抬下巴,就能吻住他的嘴唇。
韩斌的呼吸中带着很清冷的薄荷味,还有一丝很淡的烟草味,一呼一吸间和他的呼吸交融绵缠,仿佛他们就在接吻。
但纵使只有零点零几毫米的距离,他们之间也依然存在着双方都不敢擅越的隔阂。
秦放退后一步,盯着他的衣领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抬起手背挡住双眼,转头避开韩斌的注视,道:“走好,不送。”
韩斌很有君子作风,很快按照约定从他家里离开。
秦放一滩水似的委委顿顿的瘫坐地板上发愣,十几分钟后才扶着墙壁走向卧室。
邢朗靠在窗台上讲电话,见房门被推开,警觉的看了一眼来人。
秦放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站在床尾,双膝一软,把自己扔在床铺上,脸朝下埋在柔软的被褥中,一唱三叹的呻吟了一声。
“好,那我明天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等你……嗯,明天见。”
听着邢朗讲了几句电话,秦放渐渐觉得不对劲,迷迷糊糊的把脸转向他,问:“你明天去找谁?”
邢朗把手机插在他的充电器上,然后抱起刚才从沙发上揭下来的被褥,转眼就出了卧室。
“海棠。”
在房门被他从外面拉上的时候,这两个词从门缝里飘进来。
秦放:……
魏恒一走,他表哥确实混的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