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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局(1 / 1)

东方发白,奉安的长街上北风呼啸,这座百年繁华古都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昨夜动荡,市井不安,街上护城军一队队走过,面上仍有尘土战色。百姓纷纷躲避,店铺闭门。

太疏轩里,飞白却是笑声朗朗。

“那晚我刚到西风大营,就看到军士们把陈子寿往外拖,他还扯着喉咙大喊,要死在大营门口。我过去一问,才知道九哥获救的消息,陈子寿倒灵通,知道去西风大营宣扬,人心所向,省去我不少口舌。”

朝夕靠在榻上,刚喝了药养精神,“听说这个姓陈的年少有为,是个才思敏捷之人,只是嘴碎些,常在九哥面前说我的坏话。”

“还有更敏捷的呢。”飞白绘声绘色道,“料理完冯英,再点兵点将,再开城门入奉安,这一路我们纵马狂奔,生怕远水不救近火。然而陈子寿府中一门客,白日里收买了奉安乞丐,夜里聚集在东山腰上,对着皇宫大喊,西风大营来勤王啦!”

朝夕忍俊不禁,当时情势紧急,如今回忆起来,却觉出一层好笑。

飞白捂着肚子,前仰后合,“更巧的是,老祖宗也拄杖出殿,对金吾卫宣以大义,金吾卫试图冲出永宁宫护驾,他们听到了东山呼喊,情急之下便跟着喊了起来,以壮声势。那些叛军还以为,西风大营转瞬之间便近在咫尺了。”

朝夕听他说完,“大理寺未结案,十二哥还是慎言叛字。”

飞白扫兴,“我卖了半晌力气,就是逗你一笑,你却如此忧心忡忡,于养病何益?”

旁边回雪道,“公主自得知九殿下消息,已然好多了。”

飞白瞥了她一眼,“我日日探望,功劳倒成九哥的了。”

留霜端茶过来,“十二殿下照拂我们主子,奴婢们感念,薄茶一盏,望殿下不要嫌弃。”

“还是你有心。”飞白欣然接过。

回雪嗤笑一声,“她徒有嘴。对殿下有心的人,不在这里。”

飞白脸上微红,不好意思起来。朝夕笑道,“与她们费口舌,何时讨过便宜?”

飞白又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我还要去找钧青赔礼,那日未实情相告,他慷慨相助我出宫,虽有惊无险,但我终究有愧。”

朔漠连天,黄沙飞旋,打在地上结的冰壳子上,哗哗作响。士兵们擎着铁戈立在飞沙中守卫,毡帽上已落满砂砾,连红缨也被染成黄色。他们如铜雕铁塑般屹立不动,肃穆庄严。

帐篷内炭火烧得正旺,延殷将军一身软甲,随身佩剑,未着重胄,皱眉看着躺在羊毛毡子上的予光。

一个灰白发的大夫正专心解开他身上的绷带,绷带里面几层已被血染成暗红,揭开时便露出纵横交错的伤口,腰间一道尤为触目惊心,贯穿左肋,深可见骨。予光昏迷不醒之中,也似感知到了疼痛,额头渗出汗来。

“你轻些。”延殷不由上前一步,忽又想起来,自己这双手除了拿惯刀剑厮杀,并不会治病救人,又迟疑立住。

大夫嘟囔了一声,手下轻细些许,清理好伤口,将石舂中的草药倒出敷上。帐中安静得只闻外面风声,他身上裹着一张脏皱的羊皮子,脸上胡子长得打了结,依稀可见左颊一个“囚”字。

崇地苦寒,多年来一直是犯人刺配流放之地。

贺迢一手缠着绷带挂在脖子上,一手在水盆里洗了手巾,上前为予光擦汗,“这一天天的熬着,便是个好人也受不了,他何时才能醒来,能进些饮食。”

“他现在情状,能熬着便谢天谢地了。”大夫面无表情,“把死人拼凑成活人,哪有那么简单。”

“胡刀子,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口舌之快。”延殷将军责道。

胡刀子不敢还他的口,顿了顿,方道,“肋下这刀伤就深有三寸,我缝缝补补,也不见得全能接上……”

贺迢急了,转头对延殷道,“将军,我看这江湖郎中根本治不九殿下,我们还是快回崇州城里,找关内名医诊治罢。”

“屁话!”胡刀子跳起来,“方圆八百里有一人医术比我高明,我将人头输你。便是烧香拜佛,也要等三炷。延医疗伤,你急什么。”

两人争执不下,延殷忽然开口,“还有腊枳叶么。”

胡刀子像给人捅了一刀,瞪眼看向延殷,“你要做甚。”

“这样熬下去不是办法。”延殷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予光双目紧闭,干裂的嘴唇无意识翕动,浑噩中呓语,声音细微低不可闻。胡刀子俯身去听他的心肺声,一时安静下来。

“腊枳叶是什么。”贺迢好奇。

“军中禁药。”胡刀子想也没想,“可以减轻疼痛,加快伤口愈合。”

贺迢不解,“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被禁呢?”

胡刀子瞪了他一眼,“猛药需配神医,用不好是会死人的。”

贺迢侧目瞥着他,刚要反驳,帐门一开,延殷将军的侍卫进来,见只有他们两个,挠了挠头,“营外有人来访,是两个女的,说从奉安来……”

“莫不是我爷爷派人来了?”贺迢激动起身。

侍卫迟迟疑疑,“说是叫,兰息郡主。”

贺迢目瞪口呆。

奉安一场大雨过后,迎来连日天晴,阳光明媚。猫在永宁宫阶下的日影里打盹,宫女守在殿门外,也在犯困。

“听说皇帝已经下旨,查封长丰侯府,软禁皇后。”太后坐在永宁宫中,倚榻养神。

“淇陵侯未直接涉及此案,还待大理寺查证。而长丰侯与皇后,谋逆证据确凿,众目睽睽,定罪足矣。”

“如今只怕大晋百官已人人自危。”

“朕枉信皇后,以致祸起萧墙。淇陵侯在朝中不过挂一个闲职,文武百官竟对其一呼百应,党羽之多令人发指。如此奸佞,朕必除之。他们心里有鬼,该当自危。”

太后半晌无语,似是已经睡着,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缓缓道,“可记当年,你在章丘之役被重挫,百官朝聚参奏请先皇撤兵,召你回奉安问战不力之罪。而卓王妃在太和宫门前,手捧你请求增兵的书信,一遍遍诵读求情,跪了两个时辰,以致腹中三个月的胎儿小产。”

太后顿了顿,平静道,“那是哀家的第一个皇孙,尚未出世便殒没。而后绰华夫人过世,皇帝自弃,大病不起,朝中旧臣拥戴恒王之势抬头,皇后持皇帝诏书,携风毓小儿上殿册封太子,天下哗然。她以王氏为剑,刃尽反你之人,以致见罪于天下。”

“当年之事,她为太子之位,朕为皇位,各有所图。朕因此也立誓许她一世为后,扶持风毓稳坐东宫,这些年请废太子的朝议甚嚣尘上,朕念及旧情总是不忍。然她负朕,暗中与淇陵侯勾结,朕还没死,她便迫不及待想要这皇位了,不惜谋害朕的子女。其势既已不可控,便当畏、当诛。皇后一族与淇陵侯,首当其冲。”

“皇帝是否想过,他们为何如此?绰华夫人去后,皇帝不近亲故,疏远后妃,于众儿女中也独宠十七公主一个,皇后难免惶惶。皇帝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蒙蔽,怎不令人心寒。”

启康帝沉了脸,辞也不辞,拂袖起身便走。

“贺灼不过是淑妃安排入宫的一颗棋子,延续恩宠,庇佑恒王。她对你根本没有真心,皇帝为何执迷不悟。”

“可是母后忘了?”启康帝蓦然转身,“当年朕袖上桃花被父皇发现,正是母后一手安排!朕敬爱贺灼,发乎情止乎礼,亦无觊觎皇位之意。是母后亲手决开堤防,逼朕走上夺嫡之路,如今却来指责朕?”

太后愕然,“你都知道。”

“母后当年是皇后,肩负崔氏一族荣耀,寄厚望于朕。顾全大局,一向是要做出牺牲的。”启康帝倦了,再无方才激越失态,

太后望着他,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延殷是舅舅与赫连公主私通所生,事发后公主被赫连逐出,生下孩子后落魄而死。舅舅死后,母后念及手足之情,寻到孩子养在宫外,后寄于武安侯门下,再辗转入宫做朕的陪读,日日得见,受母后庇护。”启康帝背对她,不见神色,语气淡漠,“但母后终究是一国太后,要顾全大局。这次延殷无诏擅动绥远大营,朕顾着皇室颜面,不会公然审判,但死罪难逃了。”

太后惊骇,“秦国公不过是个偏房庶出,何德何能承继大业!延殷是崔氏唯一的嫡出血脉,百年风骨全寄于他一人。那孩子从小父母双亡,在外飘荡,被哀家找到时只有四岁……他忠心不二地辅佐你,奔波半生,竟不得善终么?还有岑瑶,杀了延殷,她该怎么办。”

“岑瑶是公主,正如母后所说,也该顾全大局。”启康帝离去。

太后眼睁睁望着他的背影,扑倒在案,以袖掩面,满头苍然银发跟着颤抖,“黄天何意,使我长命!悲戚何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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