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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虎(1 / 1)

盛夏正午,日头炙烤着大晋皇城,连最热闹的朱雀大街都人迹稀少,午市口那三层的高朋茶楼也放下了湘竹帘子,茶倌声音响亮,在门口探头招呼,“客官进来歇歇脚,咱有上好的雨前龙井碧螺春,且有大块冰镇凉茶管够。”

暑热难当,行人不由驻足张望,茶倌忙道,“客官不妨进来少坐。”说着一指前路转弯处,“那是当朝宰相的车马,您走不到老盖儿井就得给拦下回避,这样大日头,等颜相的车马过去,那可晒得不值当了。”

行人初到京师,听说当朝宰辅颜文宗就在前面,不由动心,又半信半疑,“戏里头丞相老爷出门都鸣锣开道,这老人家的车轿如何这般清净,也不动弹?”

茶馆引着他们上楼,挑了窗边的位子请坐,“您瞧见前面鼓锣巷口么,经过的正是淇陵侯车驾,这位侯爷您可晓得?狭路相逢,颜相也是要礼让三分、偃旗息鼓的。”

行人恍然点头,挑起大指,“怎不晓得,淇陵侯是当朝第一风光。我们那的刺史大老爷,听说还是他的门生呢。”

说着瞧去,不远处颜相车马在日头下停着,等淇陵侯的队伍辘辘经过,华盖玉章,白驹如龙。

旁边的茶客接道,“那你听说过‘将军折断刀,裙带当笏板’么。”

行人未及反应,茶馆已连连摆手,笑岔开道,“我们卖茶,可不是卖酒,客官休说醉话。”

淇陵侯的仪仗浩荡,到了皇宫东南的常曦门,门军上前查验,侍从出示象牙圭牌。侍卫、车夫等不得入内,黄门净衣太监屈膝请安,低头牵着车马又行了一箭之地,入到里门。

此处立着下马石,由大内皇廷的金吾卫把守,向内便是真龙天子盘踞之地,百官贵胄皆需悄息步行。内侍上前撑伞盖遮阳,淇陵侯从车里下来,正了正衣冠。

“见过侯爷。”一个少年过来问候,虽是金吾卫装束,他却比旁的侍卫生得白净单薄,眉清目秀。

“这热天,倒轮着你当值。”淇陵侯瞧了他一眼,难得驻足片刻,“你父亲也舍得。”

这人正是颜相之子,卫尉寺少卿颜景,主管城门守卫。他的笑挂在脸上,挠了挠头,“常曦门朝北,没多热。”

淇陵侯嘴角挑了挑,“兵部如今正缺人,你若有心,去找你哥哥便是。”淇陵侯世子在兵部当差,凭着侯门身份,早已做到员外郎。

颜景干笑了两声,淇陵侯也并不等他答话,脚下没停便去了。

颜景望着他的背影哼哼,“老孔雀。”

淇陵侯倨傲,年逾不惑却重仪容,朝中官员争相效仿,俱服色昳丽。

“你嘀咕什么呢。”

背后有人问。

颜景惊得一回头,待看清了来人才又笑起来,“没什么。”说着上下打量,“世子今日,真是仪表堂堂。”

来人脸一红,“我才没有……”

颜景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咱们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们都娶亲了,没娶的也订亲了,没订的也收了房里人了,只有你堂堂淮国公世子,孤家寡人一个。今儿安盛公主生辰,你原也该好好打算。”

“我才没打算……”

“也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老国公还没发话?还是没有媒人?贺兄你说!媒人我可以帮你找,奉安城里的王千里,那是有名的千里姻缘一线牵。”颜景一开话匣子,便把刚刚的不快忘了,滔滔不绝起来,“上山能娶母老虎,下海能攀玉蛟龙。无论什么门第,都给你说得服服帖帖。”

“谁要娶母老虎了!”贺迢哭笑不得。

“你还不知道?听闻安盛公主顽劣得很,就连我们九殿下那样讲道理的人,也常给她气得摔杯踢门,你将来如何受得?”

正说着,一顶软轿往这边来了,朴实无华,抬轿的是四个头发花白的老家奴,一步步走得虽慢,倒十分稳当。

颜景忙敛容收声,淮国公世子上前躬身,“爷爷。”

轿帘掀开一角,淮国公一手提着装蛐蛐的竹篾小笼,“阿迢啊。”他瞧了瞧日头,慢悠悠道,“你先去太后处请安,替我问好,别贪玩。”

“是。”贺迢应了一声。

颜景扬手,金吾卫退后,淮国公的轿子径自往里去了。

奉安之外,只闻淇陵侯的大名,但混迹宫中的人都知道,从当年跟着祖皇帝开国辟疆的功勋,到数百年来和皇室源远流长的联姻,淮国公贺氏一族一直稳稳位列大晋三公五侯之首。

大晋开国成祖皇帝降旨特许,淮国公的轿子在皇宫中畅行无阻,可直接抬到勤政殿外,世代享此特权。

虽然如今的淮国公已十几年没去那里上过早朝了。

贺迢辞了颜景往永宁宫去。到了太后处,才发觉淇陵侯郡主也在。

兰息郡主正在陪太后用茶,她生得与她姑姑锦妃一样,妩媚而丰腴,有“大晋第一美人”的称号,又正值豆蔻年华,近年来王孙贵子争相求娶。

“拜见世子。”兰息站起来,款款下拜,“后晌刚过,日头正足。世子入宫有何贵干?”

贺迢作揖还礼,自然接道,“陛下今晚设宴,在下有幸位列,便……”

“原是晚宴啊,”兰息掩嘴一笑,“老祖宗午膳后第一盅茶还没喝尽呢。”

“这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也讨口茶喝。”

“醉翁之意非在酒也,非在茶也。今宵宫宴大家都是为着一人而来,你为何偏要顾左右而言他。”

贺迢一时无法回答。都说漂亮女孩子难缠,兰息是天下第一美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难缠。

“你这丫头,又在打什么哑谜?”太后出言,转而又慈爱地问贺迢,“你爷爷可安好?”

兰息美目一眯,笑吟吟地在旁瞧着,贺迢愈发周身不自在,回了太后几句问话,便起身告辞。

“老祖宗瞧见了没有,世子今日拾掇得一表人才,是有备而来。”兰息待贺迢出去了,对太后道。

“只你促狭,哀家就没觉出来。”

“今儿是朝夕的生日,陛下设宴将宗室子弟们都请来了。这举目上下,太后觉得还有谁的家世和朝夕最般配?”

太后沉吟半晌,才道,“之前倒没想过这一层。”

“只怕世子早就想到了。”

太后叹了口气,“这个傻孩子。”

贺迢早早离了永宁宫,无处可去,又不好返回去找颜景,只得往丹霄台慢慢踱步,宫宴就设在那里,想必此刻已有各族子弟聚集闲谈了,他最不喜热闹应酬,恨不得这一路能走上几个时辰。

路过留芳园,正是繁花满树的仲夏时节。曛风阵阵,四溢飘香,枝头叶下虫鸟私语,路边青草沾衣。奉安繁华,大晋皇城历经几代帝王修缮扩建,至启康帝一朝,富庶强盛登峰造极,出了名的金碧辉煌,此中难得有这样一处清雅的所在,贺迢不由驻足。

忽听身后草丛哗哗作响,凌空中不知何物裹挟着一股劲风呼啸,紧逼压迫而来,贺迢不及回头,转瞬间就被扑倒在地。

突遭这般飞来横祸,电光石火间,贺迢不及多想,翻手狠命抓住对方,就地翻滚出去。

他惊觉抓到了一手毛茸茸的东西。

定睛一看,一身冷汗都给激了出来,眼前竟是一只花斑老虎,虽未成年,身形也有大半个人那么高大。

这深宫内院遍地金枝玉叶的地方,竟从天而降这般凶残猛兽。

那老虎想是被他抓痛了,怒得嗷呜一声,蜷起后腿就要去蹬贺迢的肚子。要是被蹬到,只怕要给开膛破肚了。

贺迢虽养尊处优,到底也习学了些骑射拳脚,此刻生死攸关,他牙关一咬,挥拳铺头盖面就打了下去。

老虎一声惨叫,伏地呜咽。

“住手!”一声命令传来。

贺迢早战得红了眼睛,充耳未闻,又一拳捶在老虎肚子上,直打得老虎半条舌头都吐了出来,瘫直着爪子喘气。

“何来的狂徒,再不住手本宫杀了你!”

这边老虎已动弹不得,贺迢才分心回头,不由一怔。

海棠花树下站着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正拧眉立目瞪着他。

这暖风化人的时节,她却身披银狐裘氅,戴着风帽,手中还握着一鼎燃香取暖小银炉。

一段指尖从衣袖中露出,如亘古不融的冰雪。

即便如此,她还是极美的。

并非兰息那样的妩媚华美,而是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放肆狠劲儿,像用刀子在贺迢心上划了一下,一下子就刻了印,记住了。

“那是我的,你放开它。”女孩子又命令道。

贺迢不由松了手,老虎挣扎爬起,勉力抖了抖浑身的尘土,低垂着头,翻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阿迢,过来。”女孩道。

贺迢诧然,整个大晋,也就只有淮国公会这样唤他。

话音未落,只见那老虎不情愿地夹起尾巴,一瘸一拐地走到女孩身边,忽然呜呜了几声,委身爬在女孩脚上,胡须委屈地一抖一抖。

那模样让贺迢想起府中的猎犬大黄。

“宫里何时出了武松,到这儿逞英雄来了。”女孩兴师问罪,“你是何人?”

“我……”贺迢答不上来了。

堂堂淮国公世子,报出姓名,宫中的人尚要敬他三分,可此刻他却难以启齿了,只怕说出来被这女孩子取笑。

该死,怎么那老虎也叫阿迢呢。

女孩冷哼一声,“本宫要处置你,也无需知道你是谁。将他拿下,先打十板子再说。”

左右宫人一拥而上。

“慢着!”贺迢急了,窝火道,“你凭什么!明明是它无礼在先!”

眼看着精心装扮入宫赴宴,如今沾了一身尘土草屑,锦袍上给老虎刨了个大口子,抓了两把虎毛。这还不够倒霉,还要拿他。

小老虎歪头挑衅地看着他,伸出后腿使劲去搔脖子后掉毛的地方。

“就凭今日是本宫的生辰,阿迢是九哥送给本宫的礼物。”女孩指着老虎道,“而你,把它弄坏了。”

老虎复又趴在地上低声哼哼。

贺迢七窍生烟要气炸了,忽听她说今日是她的生辰,惊疑道,“你是安盛公主?”

女孩不予理会,回头对身后的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

“是。”宫人们应了过来。

贺迢呆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其实我……”他只觉脸上火烧,手足无措,眼见宫人就缚住了他的手臂。

“朝夕,你又在胡闹什么!”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倏忽已疾行到跟前。

就这一声,抓贺迢的几个宫人已脸色大变,头也不及回,直接就在原地扑通跪下,“殿下恕罪。”

贺迢望过去,正是九皇子,湖青蟒袍,玉冠绶带,显是刚从前头朝堂下来,身后的太监还抱着书简奏折。

贺迢还未及反应,他已经先行作揖赔罪,“十七妹年幼无礼,请世子见谅。”

“不敢不敢。”贺迢回礼,心稍稍放下了些。虽然他不参与朝政,但也有耳闻九皇子贤德知礼,明辨是非。

总算来了个主持公道的。

“还不道歉?”九皇子回头,面目肃然。

朝夕不忿,“我喊住手他不听,打伤了阿迢!”

贺迢满腔愤懑,然而听到那一声阿迢,却又不知怎的心底蓦地柔软了些许。

然而下一刻,贺迢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了。

“这畜生不知轻重,活该被教训。”九皇子道。

“算了,我也多有得罪。”贺迢打住他的话头,转而对朝夕行礼,“在下淮国公世子。”

朝夕蜻蜓点水地屈了屈膝,目光却望着别处。九皇子吩咐道,“留霜,带世子去更衣。”

那个叫留霜的小宫娥,带着贺迢七拐八转,来到长清宫。

长清宫是云妃的居所,云妃是九皇子予光的生母。这处宫室十分宏大,七进七出的院落,仅次于皇后的昭阳宫。

予光的宫殿独立居于东方,与母殿隔开,宽敞简洁。他是当今启康帝最器重的儿子,宫中却是朴素无华,木几素幔,书卷盈墙,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南华香气。

留霜取了衣袍来,“世子和殿下身量相仿,这衣裳是今年头里新做的,殿下还未上身。请世子试试。”

贺迢道了声不敢,低头一瞧,却正碰上小宫女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那目光骨碌碌地在他脸上认真地打转,一时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宫里的人几时都这般没规矩了。

只一忽,留霜便垂了眼帘,为他宽衣,又抿嘴儿一笑,“世子可千万别生我家公主的气,她平日为人好着呢。阿迢是刚得的玩意儿,正稀罕着,谁也不准碰。”

一听到阿迢,贺迢气不打一处来,然而这小宫女看上去一派天真模样,他也无从计较,只得随口岔开,“你不是九殿下宫里的?”

大晋奴仆与主子的从属十分严格,一仆不侍二主,皇室就更是如此。九皇子的宫人,一口一个‘我家公主’便是坏了规矩。

“奴婢是公主的人。”

贺迢不由一怔。

留霜看出他心中疑问,“公主从小与殿下一起长大,同行同住,九殿下使唤奴婢也习惯了。”

贺迢没再说什么,伸平了手臂待她服侍更衣,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不是滋味。

“我甫一回宫就不得安宁,你发什么癫?这畜生是送给你消遣的,没让你消遣别人。”

留芳园里,予光负手而立,面沉如水。

朝夕比他矮一头,低着头也看不到表情,右脚尖在地上自顾自地画圈。

“若再咬人,便将它剥皮抽筋,我还正缺个虎皮垫子。”予光盯着那老虎森森道,“骨头熬汤也滋补。”

阿迢后退半步,绕到朝夕身后,探头探脑。

“滋补?”朝夕自顾自笑了,“你这次出使东海国,父皇一高兴,兴许再赐你十个舞姬,九哥可要量力而行。”

予光先是一怔,转念怒道,“哪个不要命的教你这些污糟话,今天少不了记着一顿打。”说着想起了什么,愈发恨声道,“你也是平白长了年纪,却没长出良心。这些年熬的汤药都补到谁身上去了?我都是为谁白操一片心?如今长大了还成日惹祸,我有哪天是没为着你到处低头赔不是的?”

朝夕一听这话,心中一动,不由上前去拉他的手,“九哥……”

予光不理她,转身便走。

朝夕追上去,讨好道,“你没看见,刚我叫阿迢的时候,他脸上那神情活像见了鬼,死活都不肯再报自己的身份姓名,只能随我处置。你若不来,我真打他板子也未可知呢。”

“我是吓他的,阿迢根本不会咬人,谁知他反倒把阿迢给打了。”

“要我说,也是阿迢太不中用,哪有他们说的百兽之王的威风样子。”

朝夕边说边去抓予光的手,被他抬手避开,“人家没见过你,更没得罪你,你为难他做什么。”

“他就是得罪我了。他们说我定准了要嫁淮国公世子,我不高兴,我讨厌他。”

予光一怔,朝夕趁机勾住了他的手。

“你再学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定打你一顿才是。”予光又丢开她,负手而去。

朝夕不厌其烦地追上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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