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公公举着茶托的手滞在半空。
他算是知道了,陛下这是好长一段时日未得到同安县丝毫响应,甚至乎连卫大人那边儿都毫无动静,急了。
这人一急,就容易烦,再看一百官的折子——全是个不省心的,自是更烦了,哪儿哪儿都要挑理。
他手轻动作慢,将茶盏放置案桌,温声哄着:
“陛下,郭大人那边儿正是今日发告示,奴才听闻,他是想着与户部减粮税告示一同发,让百姓一日便能开心两回呢。”
“哦?”
天子果然面色回缓,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今日几时贴告示?”
洪公公一愣,微微低头看了天子一眼。
“看朕作甚?问你话。”
“呃......奴才听闻......约莫巳时。”
“巳时?”
天子撑案起身,望了外头一眼。
“快到了吧?给朕更衣。”
“陛下!”洪公公睚眦欲裂,开口就是阻拦。
“陛下,凡往各部贴告示的,朱雀门那头必将被围得水泄不通,您乃万金之躯,切莫以身犯险啊!”
天子龙目含怒,乜了他一眼,语气染上了些许不悦。
“你的意思是,朱雀门的百姓,都人手带了把刀,时刻等着朕露面,各自上前捅朕一刀呢?”
洪公公小嘴一哆嗦,冷汗涔涔,屈膝弯腰就是跪。
“陛下息怒,奴才绝无此意!奴才只是恐百姓不懂事,推搡中不小心伤了陛下。”
天子哼了一声,“朕又不是豆腐做的,朕的百姓也不是那般无礼之辈。再说,你和以群是白白跟着朕出宫的?”
洪公公抬起头来,眼中含泪。
陛下是如此信任他
天子更嫌弃他了,踢了他一脚。
“给朕更衣,换上民间富老爷的衣裳,再将以群唤来,随朕一同出宫。”
洪公公赶忙爬了起来,脑子里尽是“民间富老爷”这几个字在打转。
陛下不装扮成读书人,不装扮成朝廷小官,反倒是要装成民间富老爷?
这是为何?
不对,通知以统领要紧,这次陛下私自出宫的消息,他洪伴伴必定替陛下将消息瞒得死死的!
朱雀门前。
“陛......毕老爷,就在前面儿了。”洪公公狗腿在侧,给天子引路。
“本老爷找得着路。”
天子一身富商装扮,玉冠束发,腰间封的是纯金腰带,还挂了三四个玉佩,两个香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不富贵。
“洪管家,你背打直,走起路来步子迈大点,你这一步一挪,太容易被瞧出来了。”
天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一大红点金折扇,开口指导洪公公。
他今日偷出宫门,未走正门,而是以群领着他与洪公公,走的心腹看守的小侧门。
自打他双脚从那儿迈出来后,天子便感觉眼前景物开始陌生。
非大道无砖石铺路,道路两侧也并无当季花卉绿植,就连房屋的梁柱,都矮了不少,还没有宫殿的一半儿高。
有些偏僻之处的屋子,甚至都没有大柱。
这一切的一切,对天子来说,说陌生也陌生,但说新鲜吧,其实也不新鲜。
天下百官,都是他的耳目,更何况他如今只是出了宫,并非出了上京。
但往日出宫,他的天子仪仗队伍走的,都是既定好的路线,对他来说无甚新奇,但今日偷偷出宫,感受就全然不一样了。
今日他看到的,至多都是往日听闻、却并未亲眼看到过的。
“大人们来了,快让开!快让开!莫挡着大人贴告示!”
天子带着洪公公站在人群最后,以群领着几个羽林军心腹围在他们前后左右,呈保护状。
不远处的树上,屋顶上,分别散布着以群心腹,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天子所在的位置与周遭。
就算天子私自出宫,但也绝无可能无人在侧保护,他是国之命脉,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以群,都不可能拿他的安危开玩笑。
户部礼部之人将告示贴好后,看了人群一眼便扬长而去。
他们没有看到天子,但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不认识——贴告示这种活儿,自不会是二部高官来做。
百姓见他们走了,方才的鹌鹑样儿直接不复存在,铆足了劲儿的往前挤。
“贴的什么!今日怎的贴了两个告示?是不是又像那日,那个县!什么县来着!”
“同安县!”
“对对对,又像同安县一样,一下便发生两件大事!”
“还真说不准,快!快!往前走呀,谁能看看上边儿写的什么!”
这还是天子除祭祀打仗外,第一次直面这种百姓热闹场面。
他并未随着大流往前挤,而是嘴角一勾,对洪公公说:
“洪管家,你看我上京百姓,都知晓同安县,知晓沈......沈县令。”
洪公公时刻警惕着旁人,正想作答,便被人推了一下,他踉跄之下,差点踩着天子的脚。
这给他惊出一身冷汗,人也莫名融入了这种热闹氛围,转头就是骂:
“哪个不长眼的,撞着人了不知道吗!”
百姓也不惯着他,开口也是骂:“哪儿来的小倌儿夹着嗓子说话!这人人都在埋头往前挤,你站这儿不动还怪别人挤着你了?!”
“嘿——”
洪公公一叉腰,抬手,“你这人怎么这样,就是你撞着我了,讲不讲道理!还差点撞着我们老爷了!我老爷是不跟你计较!若是......诶!!!老爷!!!!!”
老爷不见了!!
洪公公转头一看,哪儿还有天子的身影。
他脑海中一下闪过无数种可能,一股凉气从脚底冒起,直通开灵盖,双腿一软,便扑向方才对骂之人身上。
那人被他这反应搞得一愣,猛地推开他。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骂不过就是投怀送抱?我可不好这口啊,走开走开!莫挡着我听告示!”
此时的洪公公哪儿顾得上骂街了啊,强撑着站直身子,四处张望起来。
但四周人群众多,他个头儿又不高,一时抬眼望去,全是人脑袋,哪儿看得着天子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