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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雨碾成泥,狂沙漫天。
周围几千将士无声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明明四野安静得连声鸟叫也无,人人心头却全是骇然的惊雷。
殿下这是不要命了。
耶律汗王是草原上一路杀过来的,摸爬滚打了十年,自有“老子多活一天赚一天”的痛快,刀法浑然跟自己是一势,是屠狼杀虎的气势。
殿下学的却是正统的刀法,朝廷不尚武,习刀者只要出刀刚劲有力、隐隐有御龙之姿就是上等的好刀法了。
可这二人一打起来,哪有什么巧用奇计,避实击虚全是实实在在的攻,一刀一刀都是冲着对方要害劈去的。
辽兵的刀是边民打出来的破铜烂铁,刀柄打得不结实,连上布条缠裹几圈,也防不住震手,仅仅几刀下去,殿下的虎口就崩裂见了血。
耶律烈大笑“中原的皇子,都是像你一样的废物吗你们皇帝老儿十年前就俩儿子,如今生下几个啦”
迎面的刀风却不疾不徐,毫无破绽,始终冲着他要害汹汹而来。
耶律烈嘴不饶人“听说当日,葛家那婊妻老母,都被他部下那个奸细弄死了你说堂堂的将军府,怎么就只有几个守卫是不是因为娶了个营妓做夫人,辱没了祖宗,葛循良没脸让人看呐”
“锵”
耶律烈骇然瞠目,被陡然强劲的刀势逼退了好几步,震得整条手臂发麻,差点被一刀横在肋下。
他急忙闪身一躲,才没叫筋折骨断。
晏少昰咬在齿间,低低抑出来一句“你怎敢”
那是他唯一的异姓兄弟。
那年,他因为母后的眼疾与父皇大吵一通,触怒龙颜。宫里不知谁吹了枕边风,父皇一张圣旨送他出宫开府,隔日,又追加一封送他去边关历练,几乎算得上是发配了。
十三岁,还是个离不了人照顾的半大孩子,上什么战场
他知道父皇等他服软,母后也是这么劝他的,晏少昰没肯软下脾气,硬生生骑了八天的马,从花团锦簇的皇京去了赤城。
他读过不少兵书,男儿心里总揣着些整军经武、治国图强的妄想,不知天高地厚,只当自己振臂一呼,就是百万雄师旌旗四海。
进了军营第二天,就率着全军从头开始演练古阵法。一群将军阳奉阴违,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笑话他,葛循良瞧着有意思,带着葛家兵给他压阵。
刀势一刀凌厉过一刀,带起的罡风几乎要割伤面堂。这辽人蛮力更胜他几分,不避不退,全凭一把大刀格挡。
“哈,二皇子恼什么嫌我喂乌都没喂好”
耶律烈被一刀划过腰腹,疼得挤出个狰狞的笑,成心逼这皇子发怒,好叫他更快力竭。
“这小东西不喝女人奶,又嫌羊奶膻,又嫌牛奶生,说什么奶里边有小虫,喝了会要命,不开锅煮两遍宁死不碰,老子寒冬腊月给他找干柴去这小东西麻烦,跟他老子没一处像,还保不准是谁的种”
廿一听在耳中,提刀劈了这狗贼的心都有。
再看殿下,刀势果然又狠了两分,连防都不顾了,宁捱着刀锋剐蹭,也要取耶律烈人头。
葛家向上倒三代都是儒将,就这一辈,出了他兄弟两个怪胎。
那青年一身巨力,穿重甲,骑悍马,自创一套蛮牛阵,确实是无往不利的刚强。后来因这阵传遍了北境所有骑营,总有人误以为他也姓牛,牛将军、牛将军叫来叫去,连营里的兵几乎都要忘了他原本的姓。
他夫人是胡姬,不是营妓,是军营旁的歌姬,可照样是下九流出身,生来命里缺贵气,在边城大概活不到嫁人,就要成一缕幽魂。
葛循良与她,轶事颇多,也算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桩缘分。
营里的将士嘴贱,总要拿他夫人的出身说事,葛循良听了,一拳一拳地打回去,打到最后无人敢惹,背地里闲话也不敢说。
及至有子,这莽汉光是一句“殿下老子有儿子啦”就畅畅快快说了三天,逢人便笑,半年的俸银全散出去摆酒了。
盛朝兵全是沉默的,辽兵看出他们大汗占了上风,开始叫好,冲天的吼声涌过来。
晏少昰似被眼前的恶战劈成了两半,一半神在此地,另一半全被回忆攫在过去,如何也抽不回来。
西辽王室,都是罔顾天理人伦的淫种,上一代汗王生了百八十个王子王女,尽数死在元人刀下,被踏成了泥。
耶律烈活似一缸毒虫里养出来的蛊王,仅仅一个离间计,诛了葛循良全家为的仅仅是几张民屯图,仅仅是那点粮
那时葛循良不在家中,听了口信,五内俱焚,又听北边的民屯被辽兵劫掠,带兵杀去,却不料元人一队探马赤大军早早设了伏。
此一战,葛循良亲部死绝,连句遗言也没留下。
晏少昰每回想起,都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眼前这人。
可他到底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武人,双臂间的大刀似成了千钧重,勉强格挡到最后,终是被耶律烈仰面掀翻在地,刀锋朝着他胸口狠狠劈下来。
“殿下”
“耶律狗贼受死”
周围一片惊叫。
晏少昰横刀去挡,挡得刀锋一挫,斜斜掠过他发冠,削走他一寸头皮,满头乌发散开。
“久闻中原人弃武修文,原来皇家子也是软脚虾,可悲可叹”
耶律烈大笑了声,改双手握刀,全身的力量灌在双臂上,不留后手地劈下来。
晏少昰咽了口血沫,横向一滚,险之又险地躲过去。
刀锋如镜,映出他自己的脸。
他为葛循良请了功,父皇叹口气,拟旨盖玺,追封了个都督。
可赤城,堂堂九边重镇里的最强边城,离京城最近,被天下兵家称作“天子头上圆延珠旒”的一座城,形如皇冠所在,丢了这城,如同北境被斩了首。
而一个因为丧母失妻、丢了儿子就方寸大乱,被蒙古截胡,乃至丢了一座重城的将军,不配追封。
从父皇到满朝文武,不过是因为他一个皇子亲自给葛循良请封,睁只眼闭只眼允了。
要是元人攻破上马关,叫北境万亩国土、整个燕云之地易主这青年,更甚是葛家满门,几十年热血洒遍北境,也要成后人眼中的罪臣了。
耶律烈竟哄骗他唯一的遗孤,改姓认爹
他该死
晏少昰吼了声“不准过来,都退后”
这一句生生喝停了廿一等人前冲的动作,只能心跳如擂鼓地盯着,盯着那把刀朝着殿下的面堂越逼越近。
这野畜
几千兵马合围,竟不收刀竟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架势
廿一再忍不得,飞身就要上前。
“锵”
形势陡然逆转。
耶律烈被一刀砍在腿肚,踉跄一步跪倒在地。
手腕上系着的剑穗在打斗中崩断了绳结,晏少昰一把抓在手中,想也不想地环了一圈,死死勒上了耶律烈的脖颈。
剑穗是唐荼荼编了两夜的,大抵自出世起就没料到自己还有此等妙用,结实得不寻常,每一根红绳都纤细柔韧,编织起来却成了一根结实无比的吊颈绳。
晏少昰狠狠收着力,连着双腿一同绞死他。
“大汗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四处辽兵的吼声聚成一片闷雷,恨不得生啖他的肉。
耶律烈死死拽着那剑穗,几乎折断手指也没能扯开,脸色飞快充血涨紫,太阳穴外鼓,已是强弩之末。
强忍到气绝之时,终于忍不得了,耶律烈高举右手,声嘶力竭吼了声“萨库”
“殿下,他降了萨库是投降他认输了”
“殿下,辽汗不可杀,待密信呈给皇上后再议啊”
晏少昰什么都听不到了,头顶的血顺着山根往眼里淌,和身下的人喘到了一处。
有人把他从耶律烈身上扯开,晏少昰双臂失了力,重重地落下去。
他仰面瘫在地上,不止是力竭,梗在胸腔里的痛意全泄了一地,散在茫茫的荒野里,被风呼啸着漫卷过天地。
那年走时杏花微雨,北境的杏花也开得繁盛。
葛循良送了两程,都回头了,到底放心不下,驾着马颠颠追上来。
“殿下,我看你老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又生了小儿子,嗐将来哪天你要是咳,想干点大逆不道的事儿了,老葛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毕竟咱是大盛朝的兵。”
晏少昰愕怔,不由失笑,只见葛循良拍着胸脯,豪迈一笑。
“但你要是败了,就往我这边跑,往更北边跑,哥哥我拼死也护你一程。”
“殿下,西辽汗昏死过去了,一息尚存,要如何处置”
“卑职以为,断了他脚筋便是,就地打辆囚车运他回京城,交由皇上处置才为妥。”
晏少昰撑着身坐起来,往那头看,正对上乌都也朝他望来。
那孩子模样秀气,一双眼睛生得极美,蓝莹莹的瞳孔里似蕴藏星河,看人时尤其透亮,几乎不像他那眼如铜铃力如蛮牛的爹。
晏少昰与他对上一眼,差点怔怔落下泪来。
那孩子蹲在耶律烈的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察觉人还没断气,那孩子甚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晏少昰闭上眼,不再看。
“关起来关起来再说。”
他在寒酸的窑洞里睡了一夜又半天,等清醒了,底下人才敢上来换药。
他虎口震裂,伤得厉害,腰腹也被血染透,额上的伤反而是小伤了。
随行的王太医穿针引线,给殿下缝了虎口,再看殿下发际线上那条疤,到底有些遗憾天庭骨上裂了个豁儿,福气都要跟着跑了。
“此处的辽兵共计三千余人,都是骁勇善战的王帐兵,其余各部六万余人,都分散在托克托北部草原未免辽人传出信去,引大兵回援,殿下,咱们得赶紧撤了。”
影卫站在窗前回报,进来站了好一畔了,始终没挪个位置。
晏少昰觉出有异,起身,视线越过窗棂往外看了一眼。
马厩里临时围了墙,几十根木桩深深嵌进地里,又落了锁,成了个简易的牢房。
乌都坐在马厩外边一块石头上,他穿得灰扑扑的,个头矮小,坐姿又端正,坐在那儿几乎像个四腿小凳。
外头不暖和,他缩在宽大的狐裘里,定定瞧着耶律烈。
半天,用契丹语憋出一句“耶律烈,你别跟那个皇子对着干了”
耶律烈冷哼“昨日还叫着父汗,今儿就改口了。”
乌都不理他,认真咬字往下说“我感觉,那是个好皇子咱们跟他好好讲道理。”
耶律烈嗤笑一声“你感觉你懂个屁。”
他身上有伤,唇角崩裂,脖上的勒痕青黑,全身的衣裳都黏在身上,板结成块,一副失血过多命不久矣的样子。
乌都定定看了他一会,怎么也没法把目光从那些伤口上扯下来。
他识得道理,这两天,盛朝几个小兵总是旁敲侧击地给他讲一点葛将军的事葛家祖辈是什么样的忠义耿直,葛将军因何从军,葛将军有多孝顺爹娘,与夫人有多恩爱
在他出生之后,葛将军摆了几天的酒,请了几天的流水席,全城百姓聚起的零碎布头装了好几筐,全都给他做了百家衣,纳百家福
可他穿来得不巧,他没见过那个“葛将军”。
他穿来时是个雨夜,大雨瓢泼,他冻僵在一个积水潭里,不过是成人两步就能跨过去的浅坑,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个弱小的躯壳太无力了,藕节似的胳膊腿全使不上力,他痉挛发抖,爬都爬不起来,差点续不上下一口气。
这个害了葛将军的辽汗,半身酒气,半身羊膻味,抓起他来看了看。
瞧他还有一口气,给他灌了一口酒,焐在怀里暖回来了。
乌都烧得迷迷糊糊时,听到男人一句“这小东西一来,天就下雨,保不准是有什么神灵庇佑,死了可惜找个姆妈,给口奶养着罢。”
他就靠这么一口奶,尝到了这个世界头一口温热甜蜜的滋味。
这些辽兵杀人如麻,耶律烈更是,他杀人甚至不眨眼,连自己的兵也砍,军法、军纪全由他说了算。
可他也没有多坏。草原上处处都在杀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揣着刀,有时抢粮,有时被抢,无人领的尸骸扔到草坡上,被秃鹫与野狗啄食。
而这个边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寡妇街上每天都有的事,要不到饭的小乞丐缩在墙角取暖,一场感冒,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是人命至贱、死与生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草原。
他接到了贺晓的摩尔斯密码,死死抓着那句“ia”,护在胸口,好叫自己心口的血不要凉。
可京城,是一缕还没摸着的烟。
除此之外,整个世界、整个中原,都是隔着雾的,眼前这个坏人的怀抱是唯一具象的东西。
乌都又在马厩边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不多时,又擦着墙缝鬼鬼祟祟回去,往马厩里塞了两包干粮进去。
他个头小,行踪也敏捷,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整个篱笆墙内外,人人都能看见。
晏少昰闭了闭眼,没吭声,喉骨上下滚了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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