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
陆远虽然嘴上答应，眼神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你那是想去微服私访吗？
想微服私访，用得着特意换上一身夜行衣？
我都懒得拆穿你。
永乐帝正尴尬着，突然脸一板。
“远儿，你呢？”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带着这两个丫头想去做什么？”
“皇爷，要么说咱们是亲爷俩呢。”
陆远笑嘻嘻道，“孙儿我啊，也听说江北之地的夜生活，比皇城还要盛行。”
“所以呢，想要带着海儿和灵儿，去街上走走逛逛。”
“若是有什么值得采纳的优点，也可以带回咱皇城不是？”
灵儿？
听着这个怪异的称呼，媿灵微微皱了皱眉。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她。
不过……好像并不难听。
“噢，是这样啊。”
永乐帝微微点了点头，也是一副朕什么都懂的表情。
随即笑了笑，拍了拍陆远的肩膀。
“远儿年纪轻轻，便如此心系我烈乾民生，真是让朕欣慰啊。”
“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去微服私访一下吧。”
说罢，永乐帝带着陆远，就要离开府邸。
“那个，陛下，世子爷……”
杨子龙弱弱道，“郭大人吩咐……”
“什么郭大人？！”
海妖何等会来事，立刻怒目圆睁，厉声呵斥。
“郭大人大，还是皇上大？”
“这天下是皇上的，还是你家郭大人的？”
“你不晓事的东西，敢阻拦圣驾？”
“当心世子爷，直接要了你的命！”
陆远顿时心中一喜。
虽然他和皇爷，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碍于身份，却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这海妖，简直就是他们的最佳嘴替啊。
“属下不敢！”
杨子龙脸色一变，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属下只是想提醒陛下一声。”
“郭大人命令官邸的守卫，每三个时辰换一次班。”
“如果陛下一定要出去，请务必三个时辰后，属下当值的时候再回来。”
“否则，如果此事被郭大人知晓，属下定然难逃罪责。”
永乐帝表情缓和些许，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捕头，放心吧。”
“世人都说，这两江水乡，令人流连忘返。”
“况且你如此够义气，朕一定不会让你吃瓜落的。”
当即，永乐帝带着陆远等人，光明正大走出官邸。
上街之后，他立刻脱下了夜行衣。
穿着一件文质彬彬的藏青色大褂，头上还戴着官帽。
和陆远一袭白袍、翩翩公子般的打扮走在一起。
就如同一个书斋的老先生和才子。
丝毫没有违和感。
“还是皇上威风啊！”
海妖满脸崇拜地拍马屁道，“方才世子爷磨破了嘴皮子，那捕头都不准我们出来。”
“皇上一开口，便直接摆平了。”
“呵，那是当然。”
永乐帝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朕想去哪里，有哪个臣民官吏敢阻拦？”
陆远心中暗暗吐槽。
您老这么牛批，怎么不光明正大地上街游玩？
还不是怕被顾时卿和展鸿知道，回去报告给皇奶奶。
“对了，海儿啊。”
永乐帝低声道，“咱们此行是微服私访，务必低调行事。”
“出门在外，就不要叫皇上了。”
“唔……”
海妖歪着头，“那叫什么？”
“微服私访时，顾爱卿他们，一般是叫我老黄……”
“噢！”
海妖甜甜一笑，洪亮地喊道，“老黄！”
永乐帝嘴角微微一抽搐。
黑着脸继续说道，“像你们这些小辈么，可以叫我四爷。”
“哦……”
海妖顿时满脸怂趴趴，乖巧道，“四爷。”
陆远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四爷？
怎么这称呼，那么耳熟？
噢，对了。
前世，有一部特别火爆的电视剧，叫《甄嬛传》。
那里面的四爷，可谓是一众中年妇女的全民偶像。
话说回来。
大清朝的那位雍老四。
和自己另一平行时空的皇爷。
大明朝的朱老四。
都堪称华夏历史能排在前十位的皇帝。
一个文治恩威，一个武德充沛。
一个摊丁入亩，一个五征漠北。
哪个更贤明一点，还真不好说。
郭才的官邸，就位于扬州府最繁荣的中心地段。
爷孙几人走了一会，便来到一处热闹的夜市。
此时此刻，已经是酉时初刻。
换做是皇城，家家户户都已关门熄灯。
但是，扬州府的大街上，却仍然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沿街不少叫卖的小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糖人，福虎，泼浪鼓，冰糖葫芦……
此外，还有不少江北之地的风味小吃。
牛杂啦，油酥烧饼啦，鸭血汤啦……
一口口铁锅中，弥漫出诱人的香味。
正可谓，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真是热闹啊。”
永乐帝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短短数十载的光景。”
“扬州之地，便已是如此一片盛景。”
“真是令人欣慰。”
海妖眨巴眨巴眼睛，“四爷，以前的扬州，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永乐帝淡淡一笑，眼中露出一抹怅然之色。
“当年，洪武爷刚刚驱除鞑虏，建国烈乾。”
“带领我们几个尚还年幼的皇子，巡视两江之地。”
“途径扬州府时，举目望去，尽是一片茫茫焦土，废墟瓦砾。”
“你知道当时，扬州府有多少百姓吗？”
海妖摇了摇头，“不知道。”
“五户人家，十八名乡亲。”
永乐帝微微叹了口气，“还有三棵活着的树。”
“十……”
“十八人？”
海妖听得一愣一愣，满脸难以置信。
单单是这条夜市，都不止两三千人。
几十年前，整个扬州，竟然仅仅只有十八人？
那得是惨到何等地步？
“不错。”
永乐帝苦涩道，“彼时，繁荣富庶的扬州，乃四战之地。”
“经历了鞑虏横征暴敛，又被无数土匪搜刮抢掠。”
“饿殍遍地，虎狼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只有易子而食。”
“海儿，你知道什么叫易子而食吗？”
“不知道。”海妖摇了摇头。
“就是，百姓们活不下去，只能将自家的孩子拿出来，与邻家的孩童交换。”
永乐帝解释道：“靠吃这些孩童的骨肉，来维持生计。”
“哦。”
海妖点了点头，显得极为淡定。
永乐帝心中还暗暗诧异，这小丫头听了易子而食的意思，竟然没有害怕？
事实上，海妖此时心里想的是。
那小孩子有什么好吃的，肉又腻又少，还没嚼头。
要吃，还不如吃那些精壮的男人嘞。
媿灵也来了兴趣，好奇问道：“四爷，那后来呢？”
“后来，洪武爷提拔了一位能臣，名唤杨宪。”
永乐帝淡淡一笑，“这个杨宪，堪称一位干才。”
“召回了流亡在外的灾民，并亲自率领扬州百姓开荒屯田。”
“短短数年间，便让扬州重新恢复了部分昔日荣光。”
“哇！”
媿灵两眼一亮，钦佩道，“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官！”
“后来呢？这位大官肯定前途光明无限吧？”
“嗯。”
陆远点了点头，淡淡道，“贪功欺君，轻言冒进，被洪武爷剥皮实草了。”
媿灵：“……”
打扰了。
海妖则心中暗暗思忖。
把人皮剥下来，往里填进草？
那一身的血肉和内脏，不就都完整地挖出来了？
嗯，还是洪武爷会吃。
“远儿说得不错。”
永乐帝干笑着摇了摇头。
“这杨宪虽是能臣，却也是个酷吏。”
“此等臣子，再有能力，也不堪大用。”
“洪武爷杀他，不冤。”
陆远两眼一亮，趁机问道，“四爷。”
“敢问你对酷吏，有何看法？”
永乐帝略一思忖，声音冷峻下些许。
“所谓酷吏，大多都是滥用朝廷赋与的职权，为了自己的功绩或声名，不惜严峻苛政，伤化虐民。”
“虽说乱世用重典，但大规模任用酷吏，会使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
“这些官员，本就是代表着朝廷的门面。”
“他们对待老百姓的所作所为，就等同于朝廷对百姓的态度。”
“洪武爷那一朝，刚刚推翻鞑虏，百废待兴，酷吏尚有存在的意义。”
“但现如今，永乐盛世，四海升平。”
“若再又酷吏，那便是贪赃枉法，辜负皇恩。”
陆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永乐帝好奇问道，“远儿，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陆远神秘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四爷说得极对。”
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
自家皇爷，和洪武爷一样。
相比于贪官污吏，对酷吏是零容忍。
那么，即是贪官，又是酷吏的郭才……
嗯，估计是没多久的活头咯。
走着走着，媿灵突然停下脚步。
陆远转过身，疑惑问道：“灵儿，怎么了？”
媿灵抽了抽鼻子，愣愣道：“好香……”
她嘴角竟然直接流出一滴晶莹的哈喇子，丝毫不顾及形象。
陆远顿时一阵哭笑不得。
大姐，咱们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吧？
永乐帝也忍俊不禁道，“远儿，看来你家的伙食是越来越差了。”
“灵儿啊，想吃什么尽管说，四爷请你。”
然而，爷孙俩循着媿灵的目光看去，却都脸色一僵。
吸引住媿灵脚步的，赫然是一个汤圆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架着一口大铁锅。
锅中是沸腾的醪糟，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灵儿，这不就是醪糟汤圆吗？”
永乐帝纳闷道：“白天时，咱们便已经尝过了。”
“你说过，难吃的啊。”
“不一样、”
媿灵摇了摇头，直接大步流星走到汤圆摊前。
“姑娘，你好啊。”
老妇人笑眯眯问道，“吃汤圆吗？”
媿灵也不回答，就这么两眼直勾勾盯着铁锅。
看着锅中沸腾的糟米，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姑娘？”
老妇人被盯得有些发毛，猜测道，“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没钱吃饭啊？”
“没关系，我请你吃一碗汤圆吧。”
“多谢您，不用了！”
陆远立刻走上前，一把将媿灵拽到自己身后。
“四碗汤圆，待会给您结账。”
“诶，好，四位客官稍等一会。”
当即，陆远、永乐帝、媿灵和海妖，坐在摊位后的小板凳上。
媿灵始终眼巴巴盯着老妇人的动作。
看着老妇人娴熟地在碗中，洒了红糖和脆米。
又娴熟地用糯米面搓出汤圆，放入锅中煮熟。
连同滚开的醪糟一起，冲进大海碗内。
甘醇诱人的酒香弥漫开来，使得永乐帝也不由微微愣了愣。
“我记得白天喝时，没有这么香啊。”
“难道，同是醪糟汤圆，手法也有所不同？”
片刻后，老妇人便端着四碗汤圆，笑眯眯地给他们端来。
“四位客官，请慢用。”
媿灵一言不发接过来，直接一勺接一勺吃起来。
看着就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吃得无比香甜。
永乐帝面露疑惑，也舀了一勺浅尝一口。
不由得两眼一亮，“妙！”
“酒香甘醇清冽，汤圆嫩滑弹牙。”
“比当初李贯孝敬我的，还要好吃！”
“真是高人在民间啊！”
陆远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李贯和郭才奉上的，肯定也是上好的醪糟汤圆。
但是，作为献给皇帝的吃食。
肯定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换句话说，保证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但是，也别想真的品尝到民间风味。
这就好比，同样的一种地方美食。
你在飞机场吃到的，和在居民区里吃到的，味道肯定大不一样。
“灵儿，如何？”
永乐帝笑眯眯看向媿灵，“这汤圆，可还和你胃口？”
媿灵虽然没有回答。
但已经将满满一碗汤圆吃得干干净净。
两眼放光看着那位老妇人。
“再来一碗。”
“哎呀，这位姑娘还真是爱吃汤圆啊。”
老妇人笑道，“好，那我再给你下一碗！”
原本，见自己的手艺被如此认可，老妇人还很是高兴。
但是，直到媿灵吃得第七碗，她便笑不出来了。
“那个……小姑娘，这么吃可不行啊。”
老妇人满脸担忧道：“这汤圆都是糯米面的，实在得很。”
“吃了那么多，可别再将肚子给撑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