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有愧
宋凌霄被陈燧的用词麻了一下。
都说了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年初跳冰窟窿才愈发严重,所以到底和你有个什么关系
总不能是你推我下冰窟窿的吧哈哈哈哈真好笑。
宋凌霄脑袋里想七想八,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陈燧看个不住,陈燧有些绷不住旁边那灼灼的目光,不由得加快了步速,两人很快赶到学堂前,各自点了卯。
晚间,宋凌霄回到家中,云澜也下学回来,宋伯端上来八珍小菜,两人美餐一顿,空虚的胃部得到了补偿,这才开始第一次凌霄书坊宋府分部会议。
“公子,你今天见到韩先生了吗”云澜问。
宋凌霄在点卯之后,就去找了韩知微,想把一千两银票劳务费给他。
但是又被拒绝了。
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凌霄书坊小老板,竟然连着被拒绝了两次,他有些心痛。
“我猜也是,韩先生才不会收公子的钱。”云澜笑着说。
“你们两个人真是这钱本来就该是你们两个的,不知道你们推辞什么。”宋凌霄生气地说。
“咳,公子,你为什么不请韩先生做一本书呢”云澜转移话题。
“什么意思”宋凌霄问,“京州密卷不是韩先生已经参与进来了吗”
“专门做一本书,”云澜认真道,“韩先生于算学一道十分精通,算学又是丈量天地的学问,博大精深,如果请他专门做一本九章算术那样的书,公子以为如何”
宋凌霄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是他没有向韩知微提出。
因为时机未到。
“我认为很好,如果韩先生愿意做,这本书做出来就是百世功绩,但,”宋凌霄一个转折,“作者出书,一定是为了找到读者。”
“找到读者”云澜迷惑,“读者还用找吗”
“读者很难找的,”宋凌霄笑起来,“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我在儋州海南开了一家书铺,专门卖黄河治理技术这样的书,你猜会怎么样”
“会卖不出去吧。”云澜说,“可是公子,你这个例子太极端了。”
“那就以举业书为例,如果我在明年三月之后,卖押题书会怎样”宋凌霄笑着问。
“这”云澜扳着手指,“那肯定是不合时宜啊,可是这又和找到读者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在儋州卖黄河治理技术,那是在空间上找不到读者,在三月之后卖举业书,那是在时间上找不到读者。”宋凌霄说道,“找到读者是很难的,你觉得我们的押题书卖的顺畅,那是因为我们选择了贡院旁边的书铺,以及乡试前一个月这个时间点,我们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把宣传海报贴给正确的读者去看,才能起到最大的宣传效果。”
云澜已经习惯了宋凌霄的某些奇奇怪怪的专有名词,如“海报”“宣传效果”之类,公子在他眼中高深莫测,总能于看起来简单的事情背后说出奇妙的道理。
“照公子这样说,我们选择正确的时间和地点,就可以为韩先生找到读者了呀。”云澜按照宋凌霄的思路捋下去。
“有一些读者容易找到,比如病急乱投医的考生,没时间陪孩子的家长,有一些读者不容易找到,比如九章算术的读者。”宋凌霄说,“如果韩先生同意在我们书坊出一本算学专着,却一本都卖不出去,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会卖不出去”云澜急了,“那么好的书,为什么会卖不出去只要时间够长,总会有人发现它的好的”
“云澜,你不要急,我不是说内容不好,内容当然是很好。”宋凌霄拎起茶壶,给云澜倒满茶杯,云澜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谢,宋凌霄继续说,“你想一想,书坊的功用是什么是印书吗不是,是帮助作者找到读者。如果我们通过经年累月的学术出版,与国子监达成合作协议,隔三差五就请有识之士前来讲学,形成良性的学术氛围,这个时候,我们推出韩先生的算学专着,直接递送到懂得它的读者手中,甚至发掘一些学养较高的读者,对韩先生的算学专着进行补充和分辨,在算学圈子内形成思想风潮,促进了算学体系的完善,这才是莫大功绩,这本书出的才有意义。”
云澜听着宋凌霄描述的那个情景,不由得心生向往:“可是哪儿会有那么完美的时机呢如果非要等到时机完全成熟,才去行动的话,也许永远都无法行动了。”
“云澜,你是站在我们书坊的角度,才会这么说,我们书坊可以拿韩先生的书来做敲门砖,敲开学术这块门,但是对韩先生来说呢公平吗他的毕生心血,被我们拿来当敲门砖,我想并不公平。”宋凌霄心平气和地说,“你试着站在韩先生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他想找到正确的读者,他应该在国子监官刻书坊出书,还是在清流书坊,还是在我们这里”
云澜沉默了。
他果然想得太简单,幸好他没有拿这样愚蠢的话去问韩知微先生。
“公子,你说得对。”云澜有些沮丧。
“但是和韩先生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时不时流露出很愿意为他出书的态度,也许有一天,我们凌霄书坊,也能为韩先生找到读者,成为大兆第一书坊呢。”宋凌霄笑眯眯地安慰云澜。
“找到读者”云澜口中念念有词,他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在桌上写写画画,“我们现在最容易找到的读者,就是会试考生,所以,接下来,还是要做举业书。但是押题书被官方禁止了,只能做其他品类的书其他品类,还要是能超过清流书坊的现有水平的”
宋凌霄看着云澜,感觉这个小编修越来越成熟了。
不过,想出图书策划创意,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今天宋凌霄只是和云澜碰个头,把后续的发展方向分配下去。
“云澜,你不用着急,距离会试还有十月到二月这五个月,我们的时间比上一次充裕得多。”宋凌霄说道,“我这次跟你碰头,是想告诉你,我打算做通俗小说,这和举业书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未来五个月,这两个方向我都会照看到,你就像往常一样,专心做举业书,也许我会找一个新的编修来做通俗小说。”
云澜听宋凌霄说过想做举业书,他不由得迷惑:“可是公子刚才不是才说过,书坊是要替作者找读者的地方,咱们又不认识读通俗小说的读者。”
“怎么不认识”宋凌霄笑,“苏老三就是一个。”
“诶,我都不知道”云澜惊,没看出来,掌柜竟然懂这个,他顿时有些惭愧,“对不起,公子,我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就像学霸自我检讨,对不起,我玩的游戏太少了
“说了这个不用你管,你操心什么。”宋凌霄拍了拍云澜的小肩膀,“放心,咱们有现成的通俗小说读者,甚至连作者都有。”
“咦”
宋凌霄竖起一根手指,胸有成竹地说:“那就是落第秀才。”
郑九畴是个落第秀才。
他已经在京州呆了三年,三年前,京州乡试,他就没考过。
三年前,他从山西来到大兆的都城京州,被此处的繁华盛景迷了眼,只觉自己壮志踌躇,一定能大展雄才,一朝献策天子前。
那时候,他年轻,英俊,腰缠万贯,志得意满。
上天仿佛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父亲郑崇时任山西布政使,政绩极佳,进京述职,风光八面,他跟着父亲一起进京,父亲托关系让他在京州参加乡试,他就是人人眼中羡艳的天之骄子。
后来父亲述职完毕,离京回家去,他独自留在京州,只带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书童,他就仿佛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儿,迫不及待地展翅翱翔于京州这片浩大天空。
这时候,他遇到了他的梦中神女双彩釉。
三年前,第一次备考京州乡试的那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双小姐家在东南城区有一座深宅大院,双小姐本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来是不可能见到外男的,但是命运捉弄,郑九畴恰好捡到了双家夫人遗落在外的金丝玉佩,他看见是前面那华贵的马车里掉下来的东西,就想着赶上去把玉佩赶紧还给人家,结果在后面追了一路,也没追上,只看见马车拐进了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之中。
郑九畴家教甚严,自己也有钱,不会贪图一块玉佩,只想着赶快还掉了事,便追到大门处,敲开大门,对门子说,他们家有位刚出门的主子,掉了块玉佩,请速来认领。
郑九畴自以为自己还是有几分聪明的,他不会直接把玉佩交给门子,万一门子看着眼馋,自己污了怎么办,万一将来那位夫人出来寻找玉佩,有人告诉他说,是郑九畴捡了去,夫人没收到玉佩,肯定报官,又给郑九畴惹来一身麻烦。
所以,最为稳妥的,就是直接还给夫人本人。
郑九畴为自己的机智甚是得意,却不知,从他捡到玉佩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圈套。
门子一看玉佩十分眼熟,赶紧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连外衣都没换的夫人,由两个丫鬟扶了出来,夫人一见玉佩,顿时泪眼朦胧,拉着郑九畴的手连连道谢,当即掏出一万两银票,要答谢郑九畴。
郑九畴被夫人的大方震了一震,顿时,自己那点小家底就不够看了,但他仍然坚决推拒,并表示自己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夫人请郑九畴进院子去,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不如坐下来吃一顿饭,一起聊聊。
盛情难却,郑九畴就进去坐了坐,这一坐,却给他撞见了貌若天仙、琴艺超绝的双家小姐。
当时,双家小姐在另外一处院落中抚琴,琴声淙淙如流水一般,十分动听,郑九畴略通音律,因此心生向往,不由得在嘴上孟浪了两句,对着夫人品评了一番这琴艺,夫人笑而不语。
一会儿,一位抱着桐琴,穿着白绫纱的倾国少女,出现在月洞门前。
郑九畴当即看傻了眼,他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而且,在当时那个时机,周围的环境都在暗示着郑九畴,少女出身良好,家中富贵非凡,不论如家庭条件,还是相貌才情,郑九畴都高攀不起。
正因为高攀不起,心动才格外剧烈,夫人看见郑九畴瞠目结舌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介绍道:
这就是我家独女,双彩釉。
老爷死的早,如今只有老身和釉儿两人相伴。
若是公子不弃,老身便将釉儿许给你如何
我们家家资丰厚,也不要你什么钱,只是釉儿日常开销不小,你若是答应入赘我们家,免不了还是得破费一些。
三年后的洒金河畔,望着脚下的河水,河水里倒映着的那个形销骨立的人。
郑九畴几乎认不出来,这是自己了。
三年前,他从这河上过,多少姑娘向他投来娇羞的目光,三年后,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
只是因为他轻信那深宅大院之中,陌生夫人的话,以为夫人真的是家中无所依仗,欣赏他人品出众,所以才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他。
那时他被色相迷了头脑,真以为自己当得起这份青眼,他当即跪下给夫人叩了三个响头,说自己高攀了,如果夫人真能将令嫒下嫁于我,我将以伺候母亲的礼仪奉养夫人。
真的太蠢了
郑九畴啊郑九畴,看看现在的你自己
破衣烂衫,须发蓬乱,又瘦又老,眼神里透着癫狂,就算是三年前的你,也不愿意接近这么一个叫花子吧。
郑九畴目光直直地盯着洒金河水。
他想到了自己最后当掉的那块传家玉佩,换了一千两银票,捧给夫人去做双小姐的嫁衣。
他想到了与双小姐耳鬓厮磨的半年时光,在他银钱用尽的当天,深宅大院,人去楼空。
他想到了三年前的乡试失利,无颜回家,在京州度过乞丐一般的三年,受尽冷眼,京州的雪,好冷。
如今乡试又过,他荒废了三年,根本没有温书,中选希望极小。京州的冬天,又要来了。
他捱不住了。
“噗通”
“救人啊,有人跳河了”
翌日清晨,宋凌霄照例在书童和两个保镖的押送下,来到国子监学堂。
昨天虽然书童叫嚷的厉害,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宋伯也没来问,显然书童把宋凌霄逃学的事情瞒了下来。
只要有第一次,上了宋凌霄的贼船,那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陈燧过来轻轻踢了一脚桌腿,宋凌霄从昏沉中惊醒,看见身材矫健的少年正立在自己桌案边。
宋凌霄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吩咐书童在此地看著书篓,他去去就回。
在书童狐疑的目光中,宋凌霄猫着腰和陈燧一起溜出学堂,两人翻墙离开国子监,和墙外等着的蓝弁汇合,一并往两条街外的演武场走去。
今天的阳光格外好,秋末冬初,天空就像空明的玻璃一样纯净,阳光丝毫不受遮挡,金澄澄地洒下来。
“喝,这就是演武场了”宋凌霄举目望去。
眼前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分为各个区域,各区域功能不同,兵士们一早就在演武场上晨练,有练器械的,有跑步的,还有骑马的。
再远处,能看见西城门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琉璃塔尖顶。
“那边是护国寺。”陈燧指给宋凌霄看。
宋凌霄之前看过系统的沙盘,知道西北城区这一块,大概分布着国子监、太监居所和军营,还有一座非常漂亮的九层浮屠塔,是护国寺的标志性建筑。
两人看了一阵风景,陈燧给宋凌霄讲护国寺的由来,蓝弁在旁边有些无聊,自己去跳梅花桩了。
“说起来,护国寺也有刻书用的纸坊和刻坊,不过他们一般是刻些佛经。”陈燧说道。
“他们刻书量不大吧竟然自己建立纸坊和刻坊”宋凌霄诧异。
“是啊,质量还很好,因为常年闲置,外面借用也不贵,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陈燧笑道。
宋凌霄发现陈燧知道的还挺多的,连这点小事他都门儿清。
“老实招来,你到底什么家庭鸿胪寺,太医院,还有护国寺,你怎么都熟”宋凌霄一脸严肃地瞅着他。
“家里人没空管我,小时候把我寄养在护国寺而已。”陈燧轻描淡写地说道。
以皇子之身,寄养在护国寺,陈燧小时候的处境如何,这一句话就可以说明了。
只不过宋凌霄却误会成了其他意思:“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种命里带煞,家人希望你健康长大,所以把你寄养在寺里的寄生子,对不对”
“希望我健康长大”陈燧低笑了一声,“你这想法倒是不错。”
一队兵士穿着整齐划一的服装跑过来,从两人面前跑过去。
“走,咱们也跟着他们跑两圈。”陈燧说道,“热热身。”
“好,走”宋凌霄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摆出十分专业的慢跑姿势。
约莫跑了一刻钟,宋凌霄上气不接下气,脑瓜子嗡嗡的,感觉自己快死了。
陈燧放慢速度,但是没有停下来,他时不时出言指导宋凌霄调整呼吸和跑步姿势,自己的气息倒是一点不乱,好像只是在散步一般平常。
宋凌霄只好跟着他的指导继续跑,别说,呼吸上的压力减轻了一些,渐渐地,第一重极限冲破,腿脚也变得轻盈起来,宋凌霄张开双臂,迎风狂奔了一阵。
“呼呼”他站住身子,两手撑着腿,“舒服”
“别停下,走起来。”陈燧跟上来,脚步轻盈。
宋凌霄于是又直起身子,跟着陈燧走了一段。
“你气息还不错,比我想象的好,说明你的肺病是可以通过运动改善的。”陈燧说。
宋凌霄感觉里衣上满是汗水,周身却无比畅快,思维也更加清晰敏锐,他心情愉快地说:“我没病。”
“讳疾忌医。”陈燧点评道,“是一种极度愚蠢的行为。”
行吧,你说是就是,老子现在就要去护国寺发展新下线
“冲个水,走吧。”陈燧向前走去。
宋凌霄心头一喜,没想到这个演武场设施还挺齐全的,竟然还有澡堂,不愧是国家级的健身房。
下一刻,宋凌霄跟着陈燧绕过一排军营的平房,来到一处矮墙下。
当几个毛绒绒的虬臂大汉端着木桶从头上往下倒凉水的冲击性场面出现在宋凌霄面前时,他傻了。
陈燧的形容非常精准:冲个水。
我不可。
宋凌霄想。
经过一番挣扎,他咬牙开始解扣子。
大家都是纯爷们,只不过你们肌肉大一些,等我长大了,也未必就输给你们
“这边。”陈燧一把拉住宋凌霄的胳膊,将他从一堆光溜溜的壮汉中间拖走。
陈燧似乎对这地方很是熟悉,七拐八绕,找到一个砖头垒起来的小隔间,隔间前面还贴心地拉着一条麻绳,上面挂着一条破布,算作遮挡。
“等我一下。”陈燧说着,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不知道他从哪儿弄了两桶热水,提到小隔间里放下,而后撩起破布出来,对宋凌霄说,“去吧,我就在旁边,水不够了叫我。”
“多谢。”宋凌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撩起帘子进去,飞快地脱了衣服,搭在帘子上,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
一边冲水,宋凌霄一边想,也许陈燧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的出身,谁家公子哥儿会这么细心地照顾人呢,可能陈燧在家里也挺不受重视的吧。
宋凌霄冲完澡,挽起头发,有些嫌弃地盯着自己汗湿的里衣,这怎么办,他没带换洗衣服,外衣倒还好,里衣却是不能穿了。
“怎么了”陈燧觉察到里面没动静。
“没事。”宋凌霄咬咬牙,把外衣拿下来穿了,里衣揉一揉抄在袖子里,幸亏宋凌霄的里衣都是最上乘的软料,可以压缩成很小的一团,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还有他这么邋遢的人吗啊
就是外衣有点磨腿,走路怪怪的。
宋凌霄拉开帘子出来,见陈燧正站在砖棚子旁边的空地上,脚下放在一桶备用的热水。
宋凌霄一手抓着湿漉漉的头发,往上撩起,一手攥着袖口,防止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陈燧本来在玩一根草叶子,七拐八拐地编成一只草蛐蛐,看见他出来,不由得停下了手中动作,目光亦停留在他身上,久久不得移开。
只是不知那个当众耍宝的小机灵鬼,竟然生得这般唇红齿白。
宋凌霄急忙把藏着东西的袖子背到身后,窘迫地盯着陈燧。
陈燧目光一低,扫向他背在身后的手,又抬起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什么好东西”
“完全不好,特别不好,陈同学,我有个事儿跟你商量。”宋凌霄飞快地转移话题,“我暂时不打算回国子监,现在要去一趟书坊那边,时间比较长,所以,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宋凌霄别别扭扭地走了两步,又补充了一句:“再见”
“等等。”陈燧扔掉草蛐蛐,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宋凌霄,按住他的肩膀,“你头发没干,这样出去,还会咳嗽。”
“我没病。”宋凌霄强调。
陈燧的眼神里带着谴责。
两人站在咫尺之间,宋凌霄周身散发出淡淡的水汽,略显宽大的外衣松垮垮露出半片锁骨,他有点倔强地抬眼看着陈燧,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灵气,眼眶、鼻尖则泛着水汽蒸腾后健康的浅红色。
陈燧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在他感受过的那个未来里,他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以为那是因为他看过了太多的人世险恶,已经无法再对任何人产生期待。
不过是最无聊的皮相,又怎能迷乱他的心呢。
陈燧闭上眼睛,说道:“你去吧。”
身体是宋凌霄的,宋凌霄都不在乎,他在乎个什么劲。
宋凌霄总觉得陈燧像是生气了,他也知道不擦头发就在路上狂奔不大好,但是擦头发这件事也可以边走边干啊。
宋凌霄叫了辆马车,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一边用里衣当浴巾擦头发,一边想。
赶到书坊,宋凌霄从头到脚都干透了,顺便把头发盘起来,用簪子固定住,收拾利索之后,他下了马车。
苏老三已经采买好了整整三大箱通俗小说。
一看那艳俗的封面,那孟浪的书名,宋凌霄顿时精神了。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开在学校旁边的租书屋,里面全是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武侠小说、日本漫画
就让他来看一看,大兆京州的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产品吧
宋凌霄坐在圈椅中,翻开一本小说。
某年某月,书生进京赶考,遇见一狐狸精自荐枕席,遂睡之,旬月消失不见,遂知是狐狸精。书生高中状元,榜下捉婿,丞相捷足先登,书生遂与丞相之女喜结连理。
“结尾换c,很强。”
某年某月,书生进京赶考,迷路,遇见神女在水边嬉戏,遂睡之,多年后,神女消失不见,书生发现大梦一场,继续赶路。书生高中状元,神女托梦已选好一名良家女子给书生做媳妇,与神女相貌相类,后发现良家女子乃是尚书之女,喜结连理。
“替身也能吃,不挑。”
宋凌霄强忍着吐槽的,连着看了好几本这样的以进京赶考的书生为主角的yy小说,他迟疑着问苏老三:“这就是现在最火的通俗小说吗”
“正是,除了被说烂的三国故事,就属这种才子佳人小说最受欢迎了。”苏老三笑道。
这哪是才子佳人,这明明就是艳遇小说,满足穷秀才的幻想罢了,粗陋的文笔,油腻的桥段,看一本就能少吃一顿饭。
“掌柜,你说实话,你觉得这种小说好看吗”宋凌霄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审美来。
“小老板出身不凡,又在国子监上学,是贵人了,认为这种小说过于低俗无聊,也是很自然的。”苏老三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显然,在宋凌霄的审美,和书生进京赶考的艳遇故事之间,他是偏向后者的。
“那就是说,你觉得还是挺好看的。”宋凌霄陷入了沉思。
做通俗小说最危险的就是以自己的审美妄自评判大众的喜好,可是宋凌霄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就是现在最流行的书,他看不进去。
完犊子了,这还做什么通俗小说
就像全职写手写网络小说,发现销售榜靠前的书踏马一本都看不进去,那还写啥,趁早收拾回去上班
扎心归扎心,但事实如此,宋凌霄不得不忍痛承认,也许
他做不了通俗小说。
草,出师未捷身先死。
“小老板,你别急啊,反正这种书印制成本很低,可以多试试,卖不出去也亏不了多少钱。”掌柜劝解道。
“好吧”宋凌霄揉了揉太阳穴,也不能指望一步到位不是
“咱们是引进建本的小说,还是怎么做呢”掌柜询问下一步计划。
“咱们不引进别人的,只做自己的书。”宋凌霄说,他也想直接当个书贩子,进货出货赚差价,但是书坊经营系统不允许啊。
“小老板果然是魄力非凡,”掌柜赞道,赞完又犯了难,“那咱们找谁写呢”
“当然是消费的主力,小说的主角书生。”宋凌霄说,“拿纸笔来。”
掌柜依言拿来纸笔,好奇地看宋凌霄写字,宋凌霄经过一阵子苦练,毛笔字已经勉强能看,他在纸上写了“有偿征集赶考故事”八个大字:“贴出去吧。”
掌柜一看,忙问道:“这故事是什么意思,是写出来的,还是口头讲的有偿又是怎么个有偿咱们银钱不多,大头要拿去做举业书,总不能谁进来编个故事都给钱吧”
宋凌霄沉吟了一下,说道:“是口头的,每个人讲一刻时间,不管讲的好坏,都给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太多了吧”掌柜心痛。
“是个噱头,开始要有噱头,才会吸引真正有故事的人来。”宋凌霄说,“大不了后面我们看着情况调整。如果真能得到一个好故事,这点钱值得。”
掌柜还在那算账:“一个时辰共计八刻,小老板坐镇书铺一天的时间大约是两个时辰,也就是十六刻,每天十六个故事,花出去十六两银子,这、这”
要知道这栋二层铺面,年租金才八十两
“我坐镇的时间太短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代我听故事,一天至少听四十个故事,也就是五到六个时辰。你觉得新鲜的,或是特别吸引人的,叫他留下姓名住址,就说我们有意给他出书,先把他吊住。”
一天四十两两天就把一年的租金听完了掌柜感到一阵头晕,不得不扶住桌子。
“就这样吧。”宋凌霄起身,“对了,今天还有别的事儿吗有没有人来问举业书”
掌柜缓了口气,回答:“有几个,他们也不肯留字条,只说如果有会试押题书,他们愿意出高价。”
“呵呵。”宋凌霄冷漠。
“还有一件事其实和咱们书坊没什么关系,唉,就是今天有人在满金楼那边跳河了。”掌柜回忆说。
“救起来了吗”宋凌霄问道。
“嗨,小老板心善,其他人都先问,为什么跳河”掌柜笑道,“救是没救起来,正巧几个会水的船工在岸边坐着,看见他跳下去,赶紧跟着下去救人,谁知道那厮会水,自己游了一圈爬上来了。”
草,掌柜你这个叙事悬念把握得很牛逼啊。
“不是老三故意吊小老板的胃口啊,实在是当时那情况,据几个船工说,看见那厮破衣烂衫,一脸死志,盯着洒金河的水看了老半天,任谁看了都以为他要自杀吧。”
宋凌霄听得饶有兴味:“倒是个有趣的人,你知道他姓甚名谁吗”
“不知道,就是个叫花子,有什么姓名。”
安排下书坊里的事情之后,宋凌霄返回国子监,在两个保镖惊愕的目光之中,大摇大摆地走进国子监大门,点了卯,带着已经麻了的书童出来,回家。
回到家,和云澜一起吃完饭,宋凌霄才想起来,有个事给忘了。
“护国寺”他一拍脑门,“忘了去护国寺了”
“公子”云澜疑惑地望着他。
“算了算了,不急在一时。”宋凌霄叹了口气,事儿太多一打岔就忘光,他跟云澜解释,今天听说护国寺有便宜又实惠的纸坊和刻坊,他们以后印书可以从那边走。
“那太好啦,”云澜喜道,“护国寺的佛经很有名,如果能租用护国寺的纸坊和刻坊,我们的书一定会做得很好看的”
“其实我还想多看几家纸坊和刻坊,比对一下各自的特点。”宋凌霄说,“之后再签订契书。”
当然,还是要通过系统来签,省得他又被罚。
第三次咳嗽还没来,宋凌霄一想就头痛,可别在关键时刻来啊。
“如果可以保证印制质量的话”云澜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云澜想做时文选,一种清流书坊没有的时文选。”
“什么说来听听”宋凌霄惊喜,云澜这么快就有想法了。
“还不一定能谈下来呢,不想给公子太高期望,最后期望落空,很难受的。能让我先保密吗”云澜恳求道。
“那好吧,”宋凌霄握拳,“加油”
“加油”云澜也跟着握拳。
一夜无事。
第二天,宋凌霄兴冲冲地去国子监打卡,再去演武场晨练,然后进入他最期待的环节听故事
凌霄书坊门前再现乡试当日的辉煌,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讲一刻钟故事,就可以得到一两银子,这样好的机会,谁不想干啊
不过,凌霄书坊有个要求,必须是书生,必须讲进京赶考的故事,这就可以卡掉一帮闲汉了。
只是贡院这附近,一块招牌掉下来砸到十个人,有七个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就算过滤掉无关人士,等着讲故事的人还是很多,掌柜一个人几乎维持不住秩序,书生们根本不一个一个来,每次都有三五个人同时说话。
宋凌霄没急着进去,站在门边听,讲的都是什么内容。
“却说那雨天路滑,愁云惨淡,就像学生的心情,学生抬眼望去,京州城门尚在千万重大山之外,啊”
这是散文诗朗诵型。
“学生请问小姐芳名,小姐笑而不语,只拉着学生往那画帐低垂处去”
这是当众开黄腔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位银甲小将擎着红缨枪,冲学生一阵乱舞,学生见他厉害,拨马就走”
这是奇奇怪怪武侠型。
宋凌霄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一个靠谱的,那掌柜的却是头都要炸了,身边围着几个上蹿下跳要银子的,椅子里还坐着几个一边蹭茶水一边胡编乱造的,他向外面张望,心想怎么小老板还不来。
这一望,就望见了宋凌霄:“小老板,你来的正好快救救老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翠花的营养液40,阿眸的营养液20,19911997的营养液5,jessie、欢欢、匪我思存的营养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