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浓,总是惹人困倦。
不知不觉中,闻清徵已在魔宗里过了几个月,从刚开始的抵触厌恶到现在的慢慢习惯,连他都觉得这样的自己太陌生了。向往自由的鹰隼一朝折翼,成了笼中的金丝雀,却开始渐渐沉溺起这种安逸清闲的生活。
爱和温柔,有时候是最可怕的东西,能让人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跳进另一个人织就的迷网里。
闻清小心翼翼地起身,伸手触到令人安心的温度,他身旁睡着沈昭。
沈昭是昨夜将近五更天的时候才过来的,他最近很忙,每次都是在天边将露了曙光之时才回来入睡。他一直对那次的痛楚心存阴影,就算是不厌恶沈昭的触碰,也不愿意和他做那种事情。
沈昭也尊重他的意愿,他说不愿,那他便不做,只是得寸进尺地守在床边,看他入睡;到后来同处一榻,什么都不做,闻清徵离他离得远远的;再到后来,沈昭趁他熟睡的时候拥他在怀里一起睡,就算是闻清徵醒了也不愿放开,闻清徵推了几次推不动,只好随他。
沈昭今天应是累得很了,即连是在睡梦中眉心也是攒起的,唇紧紧抿着,眼底眉梢藏不住的倦色。
闻清徵轻轻地把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赤着脚下去,殿内铺着的都是柔软温暖的毛毯,并不觉冷。
他声音很小地洗漱,换衣,梳发,然后推开门。
刚一推开门,还未彻底明透的天色下,倚在殿外柱上的青年便警觉地转身,下意识道,“宗主,外面那蛇又来了,是不是……”
他还以为是沈昭来了,却不想看到了闻清徵,立刻便把话吞下去了。
闻清徵顿了顿,启唇,问,“什么?”
“无事。”
赫舒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样子。
闻清徵虽很少出门,但在沈昭身边的时候时常能见到赫舒。不知为何,他感觉赫舒对他总是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和戒备感。不止是赫舒,除了沈昭,这魔宗里所有人待他都客客气气地,却格外疏离。
闻清徵知道自己本是道修之人,他们心存芥蒂是应该的,就算是他自己,也无法和这些昔日的仇敌们做到谈笑风生,面不改色。
闻清徵不问了,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又进去了。
若是沈昭陪在身边还好,沈昭若不陪在他身边,赫舒是不会让他出去的。
闻清徵如今对这宫殿里各处摆设都熟悉许多了,走着的时候不需人扶也不会撞到什么东西,双眼如能视物,走到床前,坐下,静静地听着青年平稳规律的呼吸声。
沈昭确实是倦了,这些天堆积的公务太多,一时间全都处理干净着实耗了不少心力,浑身都累得要散架,但当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静静坐在榻前的雪发青年时,所有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师尊。”
沈昭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中有多么欣喜,只是感觉嘴角忍不住咧了起来,语气也柔和得像是醉了,藏着无限温情。
闻清徵听到他声音,知道他醒了,只是微微颔首,“嗯。”
沈昭眼中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忙拿起榻角随意堆着的衣裳,一边穿着外衫,视线却不舍得从青年身上离开一点。
“赫舒刚刚来过了。”
闻清徵听到耳边细碎的衣料摩擦声,一直低着眸,他蓦地出声,是和平时一样的语气,淡淡地。
“来做什么?”沈昭问。
“他说,有蛇妖又来作乱。”闻清徵说着,忽然转过头,那双无神的眸子静静地定在他身上,让沈昭感觉他好像是能看到自己一般,那视线格外锐利。
闻清徵问,“是青延吗?戚怀香来找我了?”
沈昭怔了怔,转而笑道,“哪儿会,他估计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怎么,想去找他了吗?”
他说着,观察着闻清徵的神情,压着心中的妒火,听着倒是很是平静,还有几分故作的轻松。
让他宽慰的是,闻清徵并未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只是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了而已。”
“如果师尊真的想去见他,我也不介意的。”
沈昭见他面容淡淡,并无眷恋,眉目舒展了些,也索性做个好人,这般说。但是,他也仅仅是试探性地说说。要真让他把师尊送到戚怀香身前,他才不愿。
闻清徵并未回应,只是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唔……”沈昭低头扣着外衫的带子,想到前些天听到的事情,道,“他和柳眠迟好像是分道扬镳了,回南疆了吧。”
“……”
许久没有回应。
沈昭将外衫穿好,感觉到他沉默得有些出奇,抬头,看到闻清徵神色冰冷,犹如万年不化的积雪。
闻清徵冷冷道,“你骗我。”
沈昭顿了顿,“没有。”
“戚怀香让青延来找过我,是不是?”闻清徵陡然站起身,像是刺猬,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青延来这里了?他来过几次,现在还在外面吗?”
“……我说了,他没来找过你。”
沈昭面上笑容全无,生硬回道,“你别多想。”
“如果没出什么事的话,他不会和柳眠迟分开的。”
闻清徵现在只觉得心慌,他在刚到了这里的时候,也向沈昭问过戚怀香几句,知道他和柳眠迟在一起结为道侣之时,又是惊讶,又觉意料之中。
戚怀香以往来找他时,虽对柳眠迟多有抱怨之词,但闻清徵能看得出来,戚怀香并不讨厌他。
柳眠迟对戚怀香那段时间的追求轰轰烈烈,道修中人无人不知,年轻人模样俊俏品性又好,戚怀香动心是应该的。所以闻清徵只是替他开心,知道他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但,若是戚怀香和柳眠迟在一起了又分开,绝对不寻常。
闻清徵深谙戚怀香的性子,知道他虽看似风流浪荡,和谁都随意得很,但若是认定了一人,那便是思虑了不知多长时间才做下的决断。纵使山岳崩塌,河水断流,也绝不会轻易放弃那段感情。
闻清徵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不要伤害青延,我想见他。”
“我若说不许呢?”沈昭面色不好,沉声道。
“我想见他。”
他只是重复。
“……”
当闻清徵再见到青延的时候,并未见到他的样子,但心头却有些发慌,下意识弯下腰去扶他,问,“你怎么了?”
他闻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感觉手心里湿湿腻腻的,是冰凉的液体。
青延浑身是血,有的是他的,有的是那些拦他的魔修们的血,几乎辨不出模样。他面色苍白,唯独眼底通红,像是刚从炼狱爬出来的厉鬼。
沈昭长身立在一边,冷冷看着,赫舒隐在他身后,兵刃在手,时时提防着青延的动作。
但青延在见到闻清徵之后,却像是卸去了所有防备,浑身戾气全无,只是重重地跪在他身前,激起身前尘土飞扬。
“闻仙长,求您、求您去找找主子吧。”
青延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知是多少天未曾进水了,只是拉着他的袍角,求道。
闻清徵心中一震,唇动了动,“你先起来,我这就去找他,莫急。”
“师尊——”
沈昭蹙眉,声音沉沉地,“你现在怎么去找他?”
闻清徵却不回他的话,只是轻声安抚着青延,拉着他的手起来,沈昭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们交握的手上,冷冷转过身去。
“拿身干净衣裳,去带他洗一洗。”沈昭看到一边的赫舒,吩咐道。
赫舒听命,说了声‘是’,正要退下,听到青延连连拒绝,只是重复着一句话,要闻清徵去找他家主子。
闻清徵轻声道,“你先去把自己照顾得好点,要不然,他见到你这样子会伤心的。”
青延现在浑身又是伤又是血,几乎不成人形,往日那缎子般光滑的长长青发也都一绺绺地结在一起,不知他是找了多久,又多久不曾歇息了。
青延本还在念着要去找戚怀香,听到他的话,身形滞了下,不再推阻,只是跟着赫舒下去了。
沈昭看到闻清徵手上因为沾着青延手上的血,有些脏污,拉着他的手拿出帕子来要为他擦拭,却被闻清徵伸手甩开。
沈昭忍无可忍,问他,“你真的想去找他?”
“跟你无关。”
“呵。”
沈昭都要被气笑了,看着他依旧面无表情的样子,紧紧攥住拳头,却还舍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道,“师尊,您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他?他修为不弱,在这玄清小世界也没几个人能近得了身的,您不必担忧。我去帮您找,好不好?”
闻清徵却不说话,紧抿着唇。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赫舒带着穿戴好的青延出来,青延头上的发丝湿着,还在往下滴落着水珠。
闻清徵默默地拿着帕子帮他擦干头发,又拉着他的手,将他手心的伤痕愈合,柔声道,“小青别担心,我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