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
“啊!疼——”
“疼疼疼疼,轻点轻点……轻点诶诶诶疼疼……我没了——啊!”
一道惨叫从西卧的屋内传出来,在小院上空盘旋。几只小麻雀蓦然间惊得飞散。
屋内,负责正骨的老大夫放开手,摘下厚重的眼镜片站起身。
“好了,没大问题,就是小脱臼,养几天就好了。这几天不要剧烈运动,不要提重物。其他的外伤涂药消肿就行。”
外婆在旁连忙连声道谢。许星河静立在一侧紧盯着林落凡。
林落凡此刻趴在床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身上的衣裳湿了大半,从上到下蹭得满是泥巴。右胳膊没骨头似的耷拉着,眯着眼睛轻声哼唧着。
她脸上也蹭了不少泥巴,额头还肿了一角,半湿的发丝里还夹带着两根水草。
一群小孩围在不远处整齐列成一排,看着她此刻的样子就想发笑,又大概不敢笑出声,只能挤眉弄眼地憋着。
林落凡感觉得到,恶狠狠朝他们剜了一眼。几个小孩儿立即如临大敌般捂住嘴,可眨巴眨巴的眼睛里却仍有笑意往外冒。
亲自送走了大夫。外婆过会儿再回屋,终于忍不住心疼和担忧。
“哎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摔了呢?快让外婆看看……就说你一个小丫头,没事动什么摩托车,多危险呐……怎么样?好些了么?”
“呜外婆……”林落凡善于装可怜。听闻关怀,马上拉长了哭调撒娇,一双水眸可怜巴巴。
许星河冷眼旁观扯了扯嘴角。
外婆小心翼翼碰了碰她刚接好的手肘,“还疼么?”
“好疼好疼的~”
“哎呦不疼……不哭不哭……”顾外婆的心都快被她说化了,忙放下手安慰地抚了抚她的头,像抚一只受了伤的小猫。
林落凡正觉得舒服,刚想闭眼享受。一片生土豆片忽“啪”地贴到她脑门上。
林落凡:?
“这土豆啊,能消肿。”外婆笑吟吟,“虽然是老方法,但是特别管用。你贴两片,最迟明天就能好了。”说着又一片拍到脑门上。
“……”林落凡几乎被这两块猝不及防的土豆拍懵了,抬手想摘下来,“不是那个外婆……”
她刚揭下来一片,外婆忙唤“别摘别摘!”重新贴好。然后在林落凡刚想又开口说什么时,突然往她嘴里又塞了个什么。
“……”
那药丸进口后林落凡的第一个感觉,是大。
大,巨大。林落凡甚至怀疑她若这么生吞下去会不会就这么噎死在异乡;
林落凡的第二个感觉,是苦。
当味蕾后知后觉地发起效用,巨浓的苦味在从口腔直逼到天灵盖。林落凡一瞬间被这苦味激得大脑都迟钝了半秒,接着闷咳着就要吐出来。
“别吐别吐!”外婆却眼疾手快先一步捂住她的嘴,林落凡仓促之下只来得及“唔唔”两声。
外婆笑:“这是草药丸,消炎用的,没化学成分,别看难吃,但有用,现在市面上都买不到这么好的药。”
那些小孩儿完全忍不住了,一个个瞅着她咯咯笑得撒欢。
红着眼费劲嚼完咽完,林落凡头晕脑胀,听他们的笑更觉得憋气,咬牙切齿地指住他们。
“笑你大爷——”
一侧的许星河忽地不悦低咳一声。
林落凡瞬时噤声,弱弱抬头瞄了他一眼。
小孩见状更是无所畏惧了,嬉笑着朝她“略略略”。
林落凡愤愤地向他们做了个剪脑袋的手势。
折腾得差不多了,也临近午饭时间。外婆和许星河送这帮小孩出门。
外婆笑着,“今天谢谢你们送姐姐回来,多亏有你们,来这个拿着。”她把早就分好份的糖酥一一分送给小孩们。小孩们兴高采烈。
今天林落凡翻沟后,这帮小孩们吓坏了,赶忙喊了周围近的邻里和大人帮忙。
林落凡不是坞镇的人,可近来她时常跟着许星河在小镇各处晃悠,镇子里大部分人基本都对她眼熟了,也都传遍了说顾家那孩子不知从哪儿带回来了个天仙似的人儿。
见她栽到水沟里,大人们也顶惊讶,忙将她扶出来送回到了顾家。
林落凡运气不错,转弯时速度不算快,又被河滩旁的石头缓冲了下,只被落了些擦伤和手臂脱臼,外带左脚踝崴了下。
过去帮忙的人里正好有位会正骨的大夫,便留了下来替她接胳膊。
小胖孩抱着糖酥仰起红扑扑的脸,“顾奶奶不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要是有下次我们还会帮忙的!”
他说着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低脸,“当然了要是顾奶奶的糖酥更多些就更好了,您做的糖酥最好吃了嘿嘿……”
外婆被他逗笑,极喜爱地捏捏他的小脸。
“你们要是爱吃,那以后多来奶奶家做客,奶奶做给你们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好不好?”
小孩们一听眼神纷纷亮了,可马上又发觉什么般弱弱望向许星河,接着怯怯地面面相觑几眼。
许星河查感觉到,悄无声息向后避了避,“外婆,我去看看落凡。”
外婆目光担忧无声叹了口气点点头。
……
走回屋,屋里的林落凡已经坐起来了。脑门上的土豆被她拿了下来,正捧着水杯一遍一遍地漱口。
嘴里的苦味冲得差不多了,她舒了口气把放下水杯,瞥眼看到许星河。
望见他,林落凡表情讪讪。她心里面还有种无从诉说的委屈,还有方才爆粗口的愧。就咬着唇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许星河一言不发,静静向她走过来。
他脸上没有表情,林落凡猜不出他心里所想。只望他这神情就心里泛起忐忑,下意识缩起身子往床角退了退。许星河却默默在床边站停了,接着对着她手臂一张。
“呜……”林落凡一瞬心脏怦然暖化,她哭丧着脸往前蹭进他怀里。
手臂半拢住她的肩,许星河不禁轻哂,“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要骂我。”她抱着他的腰在他胸口抬起头,下巴抵在他胸膛,瞳仁水凌凌。
“是该骂。”许星河不冷不热道。
他低眸,深黑瞳孔盯着她,而后悄声无息收回一只手,忽地扬起作势拍她的额头。
林落凡见状“呀”一声忙收回手臂挡住脑袋,整个人却忽地又被拥进一个怀抱里。额上微微一凉。
林落凡微怔,试探着放下手悄咪.咪抬头。许星河唇也正缓缓从她额上离开。
意识到那是个吻。她不觉心花怒放,抿唇笑了笑再次扑进他怀里扬起唇角。
许星河弯唇揽住她。
静拥了会儿,林落凡隐约感觉到许星河像在笑。
起先的时候还不明显,渐渐的,她清晰感觉到他呃胸腔在一下下震动,笑声极轻。
她不解,迷茫抬起头。果然看见他唇边的弧度,深邃眼眸促狭,整张脸上满是笑意。
“笑什么?”
许星河的视线却先看她的额头上,又缓缓落进她眸里,他故意轻屈起指节在自己唇上一蹭,“土豆味。”
林落凡一瞬大窘,忙抬手用力在额头上擦了两下,又凑近鼻子闻了闻。
抬眼看他仍在笑得欢,她愤愤推了他一把,“你不许笑!”
“好,不笑。”
许星河被她推退两步。虽这么说,可忍俊不禁的笑容却愈来愈浓,完全止不住。气得林落凡一把腾下床就要去打他。
“你还笑!”
她腿脚不便,刚一起身,整个人就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许星河直接上前将她捞在了怀里。
“脚都瘸了还作妖。”
盯着她谑笑了句,他扶着她在床边坐下,然后蹲在她面前轻握住她的脚踝。
“疼不疼?”
林落凡还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和他说话。脚一抬就要踢他。
许星河飞快按住了。林落凡一瞬神经牵动轻“嘶”一声。
抬头看了她一眼,他轻哂一下摇摇头。没说话,叹了口气将她的脚轻轻抬起放在膝上,手掌覆在她被崴伤的地方轻按摩。
林落凡气还没散掉,但见他这样子原本羞愤的心情好了许多,气哼哼地向他瞥了瞥嘴巴又偷偷略弯起唇角。
“不过,我很想知道,”手上动作轻缓,许星河的语调也是缓缓的,“你这个赛车冠军,是怎么把车开到沟里的。”
提起这个,林落凡不禁更觉尴尬窘迫,讪讪扶了扶额,“呵呵,就……”
她磕磕巴巴将整个过程说了说,许星河听笑。
“镇上的摩托车基本都是拉货用的。不带减震,轮胎的摩擦力也大,石板路更不比赛道,你那么狠地压弯,不摔才怪。”
“那我又不知道!”她越说越觉得羞愤难当,几乎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进去,胡乱挡住脸往后躺,“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你不许笑!”
许星河一哂,没再说什么,低下眸。
视线直接落在她脚踝的纹身上。
指尖缓慢地从那片小星图上掠过,许星河凝视两秒突然出声。
——“什么时候纹的身?”
“嗯?”话题突转,林落凡一时未转过弯,坐起来看向他。
许星河的指尖还抵在她脚踝的纹身上,他抬眸正对上她的视线。
“什么时候纹的身?”
林落凡一怔,目光下意识下移向他手的方向看。忽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她脸一热本能地就要往后撤脚不让他看。
许星河一瞬扣紧了不让她躲。
床边。
许星河蓦地起身,身体前倾将她向后压。林落凡直接仰躺着被他压倒在床上。
他臂肘撑在她肩臂两侧,胸膛同她相贴着,眼眸之间更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彼此呼吸交错。
“说。”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他声线是种不容回避的磁沉。
林落凡这会儿一跟他对视就完全忍不住笑,目光往旁躲。被他扣住了后脑迫使她必须看他。
躲不开,林落凡一横心,闪烁着目光囫囵敷衍,“就……那时候呗~”
他一哂,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为什么纹这个?”
“我纹什么你也要管啊!”
“不管,但这个——”他微阖着睫轻笑着同她的鼻尖轻蹭了蹭,然后缓慢张眼,他瞳仁里的深邃浩瀚,“你生日在八月,却纹白羊座。为什么?”
林落凡此刻的心跳仿佛上了马达怦怦不停,她不甘示弱似的仰了仰脸,“我乐意,我花钱,我喜欢,不行么?”
许星河慢条斯理亲了亲她的耳畔,“喜欢白羊座?”
“嗯哼~”
他吐字轻缓,“还是喜欢白羊座的人?”
“……”林落凡一刹感觉自己快要热.炸了。
咫尺之间他的气息完全在林落凡的耳边飘荡,低喑音线仿佛是从嗓子眼里磨出来的,扰得她浑身发烫又麻又痒。
她才发觉,平时跟块木头似的许星河撩起来,根本没自己什么事。
她强忍着笑意故意装傻,“白羊座的人?谁是白羊座?”
直直跟他对视,她一眨一眨的眸光星星一样烁亮,像是突然想起来,“哦对!齐欢!齐欢是白羊座。好像还有高妍……诶对了对了,我记得程骁也——”
话未完,许星河的眼瞳却忽地一暗,下一秒低头堵住她的嘴。
林落凡残碎的余音呜噜吞进喉咙里。
唇齿辗吮在她的唇间,许星河吻得并不温柔。
他吞噬着她的呼吸,品尝着她的气息,完全不给她回驳的余地,只能选择接受。
少顷他分开,呼吸稍微带了点喘,一向淡色的唇也有了点血色,眸色深深地盯着她。
“现在,知道是谁了么?”
林落凡的双颊染了一层霞霜,眼瞳晶亮亮的,抿了抿唇笑说:“知道了。”
他扬唇,没再问,起身重新蹲在她身前轻抬起她的腿。
他低头看着她的纹身指尖摩.挲,“疼么?”
“早都不疼了。”
“那时候。”
林落凡一顿,没立刻答。很快又无所谓地笑了,“还行。那时候有更疼的。”
许星河复杂抬头望她一眼。
……
林落凡纹身那年,十四岁。那时候距离许星河的离开已经有一年,她也去过各种地方、用过各种方法去寻找过他。
那一年她几乎将整个林家闹得鸡飞狗跳。从起先的疑惑、到气愤、到癫狂、到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腾起的希望,再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麻木的平静。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离开了,她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他。
纹身是一时兴起,彼时她脚踝上那道疤早随着时光淡掉,却消不掉。每次看到那道疤,总有种古怪情绪亘在她胸口。
决定将疤遮盖掉那天,她在纹身店看到那片星空。十二座星图依次排列,飘渺浩瀚,连成一片瑰丽星河。
她当即指着那片星河图说我纹这个。
纹身师笑着说好,问她生日是几月几号。
“白羊座。”她只盯着那五颗相连的小星,完全不假思索,小声自语,“我纹白羊座……”
……
从纹身店出来之后,程骁简直觉得她疯了。
“你没病吧林落凡?你遮疤就遮疤,你纹什么不好?你纹个白羊座!这东西你要带一辈子的,你以后后悔都没办法,你丫在这儿怀念谁呢?!”
她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听,坐在街边伸长了退凝视自己脚踝那片小星云,而后面无表情地收回。
“纹都纹了,不后悔。”
她林落凡做的任何一件事,向来都是做就做了,从没后悔过。
程骁嗤声。
“要是没他,我早就死了。”她低着眼说:“就当还他的。”
……
许星河沉默。
她不说话,他却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握着她脚踝的手紧了紧,而后默默起身,又将她也带起来,轻拥在怀里。
许星河不善表达,有些事在心里埋得久了深了,就再说不出来了。
这个吻却不同于他上一个强势的吻,更多的像是补偿的慰藉与疼惜的愧,隐忍而小心翼翼。
林落凡一刹心尖有异样热流,冲得鼻尖都发酸,她默默闭眼回拥住他。
直到门口突响起一道沉沉的低咳声。
两人同时怔,讶异偏头。
门口,顾老不知是何时过来,他无声站在门口,刚肃的面庞毫无表情,森森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