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上了地府的黑无常。
他着一身如雾般的长衫,手下伸出一条布满阴气冰霜的玄铁链。
然后索了我这头母猪的命。
是真的母猪。
养猪的那户人家杀猪放血拿我炖酸菜的时候,我还在边上飘着看呢。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吭哧吭哧吃猪食。然后很快我就被主人家几个壮汉五花大绑,一刀扎进脖子里,放了血,拿开水烫了猪毛,大卸八块。
肉被做成红烧肉,骨头被做成清蒸猪排,连血都拿去炖酸菜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倒是不着急,就陪着在一边看。
看了半晌,人家都散场刷碗了。
他隐在那黑雾里,阴恻恻地说,「怎么样?」,一边说还一边冷笑。
我不解其意,当时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想让我看看自己死的惨状,好多悲痛欲绝几分。可能因为这一世是头母猪的原因,智商实在是没跟上,我呆愣了半天,竟然问道,「没想到无常你喜欢吃东北杀猪菜啊?」
即便是隐在雾中,我也能感受到他脸色必是不好看,因为那雾气剧烈的翻滚,他伸出的玄铁链,甚至长出冰凌。
它拿链条套上我的脖子,可是我吃的实在是太肥,已经没有什么脖子了,所以那链子几次滑落下去。
「地府这么大个业务公司,就不能给你们配几条防滑的链子吗?」
这大概就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吧
霎时那链条便穿进我的,肥头大耳里。已经是死猪了,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却感觉到灵魂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止不住的颤抖。
「你自找的!」
他似是气极,声音都有些凝实,仿佛他不是鬼差,而是个人。
我看着他隐在雾气后的那张脸,虽神色阴毒冰冷,但仍是个少年郎的模样,鬼气森森也掩不住他的清俊。
「真没想到,你们地府的公务员,需要下到这么基的基层,连母猪的命都得你亲自来收。有这么缺人手吗?要不我也考一个吧?」
这一次,许是厌我太过聒噪,他便直接让我失去意识。本来往常这段黄泉路,我还能同他说说话的。
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就是他牵着我,走在阴间的小路上。
这一路上,不管是善鬼恶鬼少鬼老鬼连带着阴差无不侧目。
白无常见了他,噗嗤一下笑出声,「行啊兄弟,这宠物养的够独特的,货真价实的老母猪可还行?」
他斜瞪了一眼,牵着我径直走开,地府里因这位美男牵着我这头壮硕的家兽,掀起了小小的骚动。
都知道黑白无常只收恶鬼,那我这头猪,得是犯了多大的罪行,难不成,啃了哪个皇子公主的脚后跟???
有人扒开围观的人群,吊儿郎当的凑过来看热闹。
那人披头散发赤脚,一身如火般的鲜红长袍,被他穿的松松垮垮。看似瘦弱纤长,可连我这头猪也能感受到心脏如遭鼓捶的压迫感。
「参见阎王。」
众人行礼,给他让开道路。
他还是没个正经的样子,手一挥,让众人散开,左肩的衣袍垂落,露出他大片的赤裸上身,他也毫不在意,随手再拉起来。一身风流,偏偏又不怒自威。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吗?她这些年,也算还的差不多了吧。」
黑无常看了我一眼,原本古井无波的眼里,又露出滔天的恨意。
「不够,她根本不懂。阎王您莫不是想要反悔了?」
阎王哈哈一笑,「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随你去便是。」
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转身背着手离开了。
他把我又丢进畜牲道排队等轮回,然后站在外头看着。
周围呼啦的一下围过来一群苍蝇蚊子猴子马什么的,十分好奇我为什么会得到黑无常的亲自护送。
我扬起我的猪脸,许是还染上些一头猪不该有的红晕在脸上。
「别乱猜,那是我男朋友。」
幸亏大家伙统一的智商都不太高,竟然没有一个出来质疑,反而向我请教怎么才能找到一个这么帅气有型的男朋友。
「因为我又懒又馋又笨又不上进,但是白皙粉嫩可爱还善良,你们主要就是输在,太聪明,懂吗?」
大家伙似懂非懂的看着我,眼神中依旧残存着三分的怀疑。
于是我叹了口,故作高深的样子。
「算了,把实话告诉你们吧。主要是,黑无常他喜欢吃杀猪菜。」
大家伙顿时齐齐点头,表示心悦诚服,并一致认为,「怪不得,那杀猪菜还说什么了,那玩意,那老香了,那谁能不爱吃,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我回头看见黑无常他,气的快把自己结冰了,拂袖而去。
许是那阎王的多嘴,也许是我自己的嘴欠,我猜主要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嘴欠。
所以接下来,地府里的诸位,时不时就能看见黑无常带回来被马踢死然后被炖汤的王八,被抛到岸上渴死然后清蒸的鲈鱼,养殖长大后被烧烤的牛蛙,中暑后被红烧的竹鼠。
「现在你了解什么叫痛苦了吗?」
几世下来,也是渐渐混熟了,我也没那么怕他了,「你是拿我这当厨神争霸赛了吗?这么爱看别人做饭?那你当什么黑无常啊,你为什么不投胎去颠勺?」
我还以为他会暴怒生气,没想到他却说,「你说得对,牲畜道即便叫你历尽苦难你也是生不出那样的情绪的,那便叫你做人,叫你生不如死,冲我跪地忏悔!」
我都死了,还怕他威胁不成,「做人就做人,把你搞到手!」
「你不知廉耻!」
「竹鼠没有廉耻!」
说完拿出我已经是灵体的舌头去舔他,虽然并不会有真实的触感,但我还是被他嫌恶地打翻在地,摔了个鼠仰鼠翻。
而这一世,我得偿所愿,终于不是一道菜了,变成了一个姑娘。
从生下来会走路开始,村里人都觉得我长的像个狐狸精。
尖尖的上扬妩媚的眼,巴掌大的脸,唇皱起来红的像朵花。
后来,随着我越长越大,就没人再这么说了。
「三叔!!哎我的妈啊!今天种苞米啊!二婶可慢点!那镰刀都要轮出火星子了!」
我在村里疯跑长大,晒得黝黑,家里穷,爹娘生了五个丫头,一个都没送人,都自己养大了,因为我讨村里人喜欢,所以吃百家饭长大,不仅不瘦弱甚至还有点肥胖。
他来索命的时候,我正在地里浇粪种地,吃的不好,连粪都没有营养,还得去别人家借点大粪。
为了赶工程,下了大雨我也没舍得回家,结果在田野上,正好被雷劈中了。
他又来了,还跟以前一样,笼着黑雾,半虚半实的样子。
我也飘了起来,跟他相对着立在雨里,遥相对望。
有记忆以来我托生为猪狗过,为人过,为妖过,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什么都忘的差不多了,再见到他时心还是会跳地很快。
可我却只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怨恨,憎恶和冷漠。
这是第一次,他见我以后,脸上露出回忆和刹那的温柔,随后是更深的厌恶。
我们俩飘在那,狂风骤雨,都绕过灵魂。
我看着我的爹娘,和四个骨瘦如柴的姐姐,还有村里的人,围过来我的尸体边上,痛哭流涕。
我也很想哭,但是我流不出泪来。
爹抱着我的尸首,在地上使了几次力,都没能站起来。我太胖了,爹太瘦了。
爹说,四胖走的好,下辈子投身个富贵人家,不要再受这种苦了,走的早是福气。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觉得苦,四胖这辈子也过的很有福气。
大家带着我散开,我也觉得该走了。
这时却突然来了一个人,一个如火般妖冶的男子。
「啧,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盯着我,又看了看无常,把脸扭的皱巴巴的。
「阎王,您还是后悔了是吗?」
无常冒着森森鬼气,伸出铁链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答应你的,便不会反悔。咱们各凭本事,你可以继续投她入轮回,我呢,就偏要救她出这个轮回,咱们一码归一码。」
「您何必呢?当初说冤有头债有主的人是您,如今这横叉一脚的又是您?」
「我也没料到你小子这么记仇,千百年了都不放过她。」
两个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都这么闲吗?!这么闲的话去把俺们村大粪掏了!老百姓饿得都吃不上饭了,还有空在这哔哔赖赖,脑瓜子里头进苞米了吗!」
那个红衣男子气的过来打我的头,「我可是为了救你,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
无常在一边,看似面无表情,但似乎很满意有人怼怼阎王,身上散发的那雾气,隐隐翻腾。
「狗屁!反正我怎么也没有好下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骂!我倒要问问,老子造了什么孽次次轮回都不得善终!」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阎王一副理亏吃瘪的样子,随后便消失了。
无常牵着我重入轮回路,这一路都很安静。
「无常,我是得罪过你才落得这个下场是吗?」
他没说话,我却知道我猜对了。
重入轮回前的最后一刻,他问我,「那你恨我吗?」
「恨,但是我也还是忘不了你。虽然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大概还欠你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