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瑶水镇。
到的时候在午后,阳光正是炽烈。
青石板路宽阔,留经漫长岁月里的风吹雨打,和数不清行人踩踏出的痕迹。
房屋鳞次栉比,闾檐相望,墙檐上攀爬着一丛丛茂盛簇拥的花,大多是圆圆的球兰,还有朝霞般明艳的蔷薇。
街道两侧的摊贩因为炎热,松散的靠坐在阴凉处,也还有三三两两蹲着的,面前摆放有竹篓和篮筐,弥漫着淡淡的鱼虾腥味。
这是一个不大、生活节奏慢且并不排外的小镇,处在瑶河尾端,往前再流经几个村庄和一片荒野,就是瑶河汇入墨海的地方。
桑荔踢踢踏踏的走,几日都是吃野果子充饥,她眼睛都快饿绿了。
“小眠,走,先带你吃顿好的。”
她扭身走向旁边的一间酒楼,曲清眠站在那没动,很快就听见她不服气的声音。
“你说谁是要饭的?你眼睛长头顶上了是不是,我有钱!”
桑荔兴冲冲踏上阶梯要进去,却被跑堂的上下扫了一眼拦住,说不让要饭,给她一下气够呛。
但随着跑堂的报出价格,桑荔冷静了,倒也不是吃不起,只是没必要,马上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在还没有开始赚钱的时候,还是要省着点。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拨了下头发,回身走到曲清眠身边,“里面客满了,下次再带你来,我们先去买几身衣裳。”
虽然不是要饭的,但她跟曲清眠一身脏污的破旧衣服,这几日赶路蓬头垢面的,看起来跟乞丐也没差了。
挑了间边边角角坐落在巷子边的成衣铺,桑荔豪气的一挥手,“小眠,进来挑衣裳,看中哪件,都给你买。”
要说身上能有些银钱,还多亏曲清眠在巷子里打倒追上来的护卫,她才能得以从他们腰间拆下两个锦袋。
而大户人家的护卫,比之普通百姓要富有得多,沉甸甸的两个袋子,只可惜后面暗场的人追来,白白错失再多拆几个的机会。
桑荔也并不惋惜,她有信心去赚钱。
虽说只是个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可兼职做过不少,况且上次穿书三年,即便读档重来年龄没有变,但经验没少积累,自力更生养自己和小眠,完全不成问题。
这间成衣铺子很小,两人走进去之后,几乎转不过身来,好在款式剪裁还不错。
曲清眠沉默拿起两件素简的黑衣,桑荔瞥见后眼睛一下瞪圆了,“还是我来帮你选吧。”
好好的少年干嘛要穿黑色,多死气沉沉啊,她想改造他的内心,那首先从外在开始,想来是个不错的开端。
然而少年并不领情,抿紧的唇显得冷漠又固执。
桑荔不好强迫他,只能温声安抚,“好,那这两件买了,你再选两件好吗?”
少年一言不发,用沉默拒绝。
这回桑荔也不退让了,朝店家指向一件青色和一件白色的男衣,“这两件,也一并包起来。”
店家笑着应承。
桑荔转头去看曲清眠,“反正买下了,穿不穿都随你。”
她心里暗自想,我这回跟上回可不一样了,不管你怎么冷淡别扭,我都会鼓足劲的对你好。
狠狠砍价买完衣服,桑荔也不再往酒楼凑了,带着曲清眠将镇子上的小摊贩都逛了一遍。
这镇子也就纵横两条主街,吃的基本都集中在那么几个位置,很快,黑着脸的曲清眠手上就塞满了蛤蜊炙、包子、炮羊肚等等。
最后,桑荔在一个支有桌子的摊贩前坐下来,欢快的招手,“小眠,快过来坐。”
一扭头又笑着举起手,“老伯,要两碗凉粉,还有莲子汤。”
这一路上,桑荔可不是光顾着吃,她还观察过了,这些小摊贩卖的都是些什么。
她脑子里已经有了赚钱雏形,摊贩们也有卖喝的,但夏季基本就是莲子汤、绿豆汤,冰杨梅这样。
也许,她可以用在奶茶店兼职的经验,研究下怎么在这个世界里做水果捞还有冰激凌。
曲清眠觉得满手食物的样子特别蠢,但面对浓郁的食物香气,终究还是闷声不吭吃起来,吃着吃着没听见她叽叽喳喳说话了,一偏头,就看见她一手支着脸,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小鼻子都皱起来。
一束日光照在脸上,热烈又好看。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又像是陡然被烫到,热意瞬息蒸腾到脸上,飞快别过头,不再看她。
发自内心的笑,那是他上一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
她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他冷冷的想。
吃饱喝足,桑荔很快又找上镇子里的牙人,也就是相当于她那个世界的房产中介。
前后看了几处宅子,桑荔将软磨硬泡发挥到极致,最终用还算满意的价格,敲定了一间相对整洁、还有个小小院落的宅子。
拿到地契,桑荔迎着黄昏的暖光,心里全是对未来生活的期望,满足又欢欣,“小眠,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少年漆黑的眼眸微动,我们,的家……
“你们是新搬来的呀?”
一个微胖、穿着灰棕色麻布襦裙的妇人挽着篮子,正打开右边宅子的门,探头看向站在外面的两人。
姑娘一身素白长裙,袖口和裙摆用杏色丝线绣着小巧的花,清纯里添了几分活泼,而腰间那根雪白的带子,显出盈盈一握的窈窕身段,美好的叫人挪不开眼。
其旁的少年苍白清冷,气质截然不同,容貌……
妇人探究的目光刚对上那双淡漠的眼眸,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退缩的将视线挪开。
桑荔见是邻居,笑着答话,“是,今天刚搬来的。”
说是搬,其实她和小眠除了新买的衣裳,什么家当都没有。
应完话,她看到妇人打开的门里探出来一个脑袋,梳着两个小抓髻,是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怯生生露出一双眼睛打量。
桑荔朝她笑着挥挥手,“你好呀。”
小女孩没吭声,唰的一下把探出一半的脑袋缩回去了。
妇人笑起来,笑声有些抑扬顿挫,声域也比较宽广,“我家这孩子怯懦怕生,别见怪。”
她提着篮子走过来,“你们是姐弟吧?长得都真好,父母呢?”
说着目光直往小院子里钻,这邻居家虽然也不大,可还是比她那狭窄昏暗的宅子好多了。
曲清眠听到姐弟,眉头微皱,也并不是很喜欢这妇人的打量追问,唇线抿直,透出冷漠的距离感。
天边晚霞弥漫,桑荔心里惦记着接下许久未住人的宅子需要打扫,笑着应话,“没有父母,只有我们姐弟两,现在屋中杂乱,等收拾好了,我邀您过来坐坐。”
听到没有父母,妇人有些惊讶,从篮子里抓了一把新鲜带泥土的青菜递过来,“我姓曹,曹英绣,往后大家都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你收拾的扫帚抹布有没有,没有我给你送来。”
说着又抬手指了指另一边大门紧闭的邻居,压着嗓子说道,“那家住着个快三十的独身男子,平日里也不说话,你生得这般好看,可得多当心哟。”
桑荔不喜欢人后置喙,只道了谢,曹英绣又说了好几句,才挎着篮子回去,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又探着头在那看,被妇人一把拽进去,关上了门。
后来桑荔知道,曹英绣是个寡妇,小女孩叫赵翠翠,不到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
进屋前,桑荔看了眼既没有炊烟,也没有动静,就好像没有住人的另一家,没有因为曹英绣的话而带上揣度。
只琢磨着,这左邻右舍的,她往后少不了遇上不懂的事要请教,等宅子收拾好,怎么也得一起邀上门吃顿饭。
桑荔撸起袖子,准备大扫除。
曲清眠也没打算闲着,拿起门后已经生锈的铁锹,开始清理院子里疯长的杂草。
“小眠,你腿刚好,不用干活,坐着休息就好。”桑荔快速擦干净一张木椅子推过来。
也就是他了,别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一路用伤腿赶路,还能在短短几日内恢复到跟没事人一样。
曲清眠不看她,也不理她,只一铁锹一铁锹铲下去,利落的翻起杂草。
他胸口像塞着团棉花。
她说姐弟两,姐弟?
冰冷的心间莫名透出点酸楚,止不住的往外冒泡。
什么姐弟,谁跟她是姐弟,那股听到时的失望算什么?
她是仇人,他这么告诉自己,一锹一锹更用力。
桑荔见他干活这么有劲,便也不劝了,等到初步做完卫生,天已经黑下来,想彻底收拾好,还得明天继续。
歇息一会,她做了两碗简易拿手的葱油拌面,摆上桌,“小眠,快去洗个手来吃晚饭。”
烛火昏黄,熟悉的面香味勾起很多记忆。
曲清眠沉默的像影子。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看着跟前那碗面。
记忆像是深刻在身体里,他下意识拿起筷子,卷起来吃上一口,味蕾享受挟裹着无数画面呼啸而来。
上一世他最怀念的,永远是吃了无数次、她亲手煮的面。
那是旁人吃不到,只有她会做,且只做给他的。
桑荔一抬头,就看到曲清眠握着筷子,一层一层卷着面,直到整个卷完了,才一口吃下,她惊喜的笑起来,“原来你也喜欢这么吃面啊!”
这算是她一直改不掉的坏习惯,吃面总是喜欢卷着吃,小时候为此没少挨训。
曲清眠从记忆里挣脱出来,垂着头睫毛轻颤,掩去一瞬间的情绪。
他跟她在一起生活三年,从连筷子都不会拿、话都不会说,到像个真正的人一样生活,全都随了她的习性,早就融进血里肉里,改不掉了。
而面前的姑娘没有任何起疑,似乎根本记不清以前相处的细枝末节,笑眯眯为找到同好欣喜。
曲清眠冷冷想,笑得这么开心,就这么没脑子的一个人,他怎么会被她给欺骗杀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