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湖院只留了院子里几盏昏黄的灯照明,屋内漆黑一片,显然是主人已经入睡。
商晏白没有惊动任何人,将车停在院子外,熄了火却也没下车,就这么敞着窗,单手搭在窗沿上兀自盯着窗外发呆。
他家那位老祖宗年纪越大脾气越怪,他不过就是一段时间没过来了,昨天一来就被拉着打牌打到大半夜。
老爷子这是生了气,故意磋磨他呢。
今天倒是老老实实地准点睡了觉。
商晏白就算想找老爷子聊聊天,也总不能进屋去把人吵醒,扰了他老人家瞌睡不定又有什么损招候着。
许久的失神后,商晏白敛了敛目光,打开置物箱,里面躺着一只金属香烟盒和打火机。
盒子里的香烟还有一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时间应该挺长了。
他没有烟瘾,只有在心情烦躁或是遇到大麻烦时才会抽上一根消解消解。
今夜又该怎么说呢……
他心情不差,也没遇到麻烦。
就是复杂。
复杂之外,还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掺杂其中。
意外?亦或惊喜?
却又说不上来。
……
在翠湖院外待了不知道多久,商晏白才驱车离开。
途经温池院,他下意识放慢了车速。
屋子里同样是暗的。
商老爷子两个月前才搬过来,商晏白觉得他好好的家不待,非得来疗养院是故意作怪,来看望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多数时候又都是晚上。
每回离开时经过温池院,这边的灯似乎都是暗的。
看来里面那位席老先生可比他家的老爷子更安分,也更会养生。
听说席老先生的身子骨早些年便不大硬朗了,几乎把疗养院当成了半个家。
商晏白第一次把这个记不清从哪个好事者口中听来的消息,牢牢记在了心里。
昨晚三更半夜守在温池院的人此时也不见了大半,大概那位席家千金今夜没有来这边。
席、以、安。
商晏白在心底慢悠悠地,又极其郑重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原来她叫席以安。
原来她是席以安。
席家的千金,世庭的总裁。
此时此刻,商晏白的脑海里满是几个小时前在白夜酒吧里的画面——
浑身像是镀了层金光的女人不疾不徐地抬起头来,黑长直发从耳边泻下,藏在其间的钻石耳饰熠熠生辉,在那张明艳夺人的脸上镶了道极耀眼的光芒。
身后灯光璀璨,迷乱人眼。
不及她万分之一。
席以安最近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大大小小的会从早上开到晚上,有时候还得半夜连线海外开视频会议。
然而她又十分自律,就算再忙也没有忘记日常三餐和每日必有的运动锻炼,一边在跑步机上挥汗一边听着助理的工作汇报已经是常事。
郭言子常常感叹说她是铁打的身体,感叹过后却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自律和毅力,不然怎么能一直保持多年如一日的好身材和好状态。
难得抽出一个晚上的空闲,生活秘书陈如给徽山打了个电话提前告知,今晚席以安会过去陪席济骞吃晚餐。
傍晚六点过,席以安的专车停在了温池院门口。
席济骞早让人在外面等着了,是一直照顾陪伴他的席家管家老任。
任管家替席以安拉开车门,先喊了声“小姐”,才接着提醒了一句:“先生有客人。”
席以安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毫无波澜。
任管家继续道:“是商老先生,最近两位老先生常在一块儿下棋喝茶。”
世庭与华茂皆是鼎鼎有名的老牌企业,只不过席家的根基原本在帝都,后来赶着南方开放经济贸易的大潮南移,渐渐才在海市生了根。
领域不同,合作不深,两家的老祖宗早年倒是没什么交情,只是同在商圈都耳闻过彼此大名。
如今倒是成了同一家疗养院的“病友”,机缘巧合加深了交情,竟互相成了知己。
席以安不以为意,外公有好友作伴消遣,她更安心。
举步正要进门时,任管家又补充道:“商家那位公子也在。”
海市称得上一句“商公子”的,除了华茂少东家商晏白,再无他人。
席以安只是脚步微微一滞,便继续朝前走去。
多一个客人少一个客人,都不会影响她。
还未进门,就先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声音。
“林老先生笔法飘逸洒脱,又不失大气深刻,的确是大家。”
男人的声线微微有些沉,尤其是那几个沉下去的音调发出时,似乎能感觉到胸腔在微微震动。
语调至末,又添了两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还不错的声音。
席以安转过门厅来到会客厅门口,还习惯性保持着一手插兜一手捏着手包的姿势。
会客厅里一共有三个人,看到她时面上立刻浮起浓浓的笑意。
除了那位商公子。
席济骞忙招手叫她,“以安来啦,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下巴微扬示意道,“这位是华茂的商老先生,前几天跟你提过的,这位是商老先生的孙子,商晏白。”
席以安将手包递给佣人,动作自然地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朝席济骞身旁那位年纪虽长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炬的老人微微欠身道:“商老先生,您好。”
姿态端正,礼仪良好。
她又看了眼已经站起身来面向她的年轻男人,目光刹那一凝,嘴角淡淡的弧度像是精心调控过,毫无变化,“商先生,你好。”
“这是我孙女,席以安。”
席济骞对任何人介绍席以安时从来都称“孙女”,径直忽略了那个“外”字。
商志赟半生历经风浪阅人无数,却仍是在看到席以安的第一眼时便双目一亮。
老席养了个好孙女。
虽然年轻,那一身气势却也不输自家的亲孙子。
此刻看来,他孙子也只是占了虚长几岁的便宜。
“好!好啊!老席,平日你总是藏着掖着的,今天可总算让我瞧见了你孙女的庐山真面目!我这趟来得值当!”
商老爷子笑眯眯的,看到席以安比看到自己亲孙子还高兴。
而他亲孙子商晏白竟也一改平日里目不斜视高高挂起的懒散模样,脊背挺直站在席以安面前,笑容不浓,只是轻轻淡淡的,颇有几分温文尔雅贵公子的模样。
“席小姐,你好。”
席以安点了点头,别开目光再无他话。
她的净身高是174公分,脚下还踩着高跟鞋,个头已经超过180,却还是需要稍稍抬眼才能与商晏白目光相对。
看来他的个子至少有190。
商晏白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款衬衫长裤,细节处处精致,越发凸显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与高挑纤瘦的席以安站在一块儿,竟然十分相宜。
商志赟看着这一幕,面上笑容不变,眼底有一丝精光快速掠过。
席济骞也是带笑看着,却没有多想。
商晏白带了一幅书法大家林老先生的真迹过来,说要给商老爷子品鉴,恰好席济骞也是极好书法的,两老于此道上理念颇合。
商志赟得了字便迫不及待拿到温池院来与好友一同鉴赏,商晏白自然也跟着过来了。
想起刚才进门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席以安不免多看了商晏白一眼,正好迎上对方含笑的双眸。
他的轮廓其实更偏于冷峻凌厉,像那夜恍然一瞥时的深沉冷冽就更配这张脸。
可此时那双略微陷进眉骨的丹凤眼里含着淡淡笑意,不显轻浮,也不浓烈,似温润谦和的翩翩公子,却总是泄露出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慵懒来。
席以安不再看他,初见的礼貌问候已经有了,便径直入座。
她中学毕业后就去了国外读书,在那之前,陪在外公身边的日子里,也多半都是学习那些必须要用到的知识经验,没有多余的时间陶冶情操。
她知道外公爱书法,自幼也耳濡目染跟着摹帖习字,倒也写得一手好字,再多的,却是不懂了。
席济骞知道她不是很懂这些,既然她人都到了,也不再继续聊字画的事,即刻便吩咐佣人上菜,又招呼着几人去饭厅吃饭。
席以安之前不常在国内,席济骞是这温池院唯一的主人,吃饭时虽然有佣人护工在旁边照顾着,也多是独自一人。
因此饭厅里摆放的餐桌不算太大,一张圆桌围坐五六个人刚刚合适,四个人更是绰绰有余。
两位老人坐在上首,两个年轻的各自挨着坐下来,桌子不大,彼此之间的距离便也不远。
席以安晚餐吃得不多,筷子多是去夹那些少油少盐的蔬菜类,零星几块肉也是鸡胸肉或是鱼虾。
一顿饭下来,商晏白默默计算了下她吃进去的食物,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半夜饿肚子。
饭后商老爷子又拉着席济骞去书房下棋,后者无奈,只好让席以安招呼一下商晏白,便和商老爷子进了书房。
席以安看了眼腕表,一会儿还要打几个工作电话,正准备让佣人来招待这位商公子时,他忽然开口道:“抱歉,席小姐。”
她面带不解迎上他含着歉意的目光,没有说话,显然是在等他的后文。
她的坐姿端正笔直,抬眼看人时下巴微微抬起,是习惯性的动作,带着些不自觉的倨傲,像是在听属下汇报工作一样。
商晏白并未觉得落于人下,对着她微微一笑,“我为那天晚上在酒吧发生的事,向你道个歉。”
席以安不由得回忆起那晚的事来。
酒吧安保赶来的及时,再晚一点可能那个醉汉就不止手受一点皮肉伤那么简单了。
那晚他们虽然有过一面之缘,却也仅仅是一面之缘。
席以安看懂了他眼中的愕然,却看不懂愕然之外的其他复杂情绪。
更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也无意追究。
她当时直接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直到这顿晚饭前进门时才发现,他竟然就是商晏白。
不过她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算心中惊讶,也没有表现在脸上。
由始至终,都是那副冷淡而平静的模样。
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法令她变色。
但商晏白亲眼所见,刚才她和自己的外公说话时,嘴边微微扬起的弧度。
嘴角那点梨涡轻轻陷下,漂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