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的嘴里缓缓吐出白色的烟气,案牍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奏折。墨色晕染在白色的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再加上红色的印章,才算是完成。
“他居然沉住了气?我倒是小看他的脾性了。”
高煜深邃的眼瞳里闪过嘲弄,站起身双手背后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绽放美丽的牡丹花。
他用手指轻轻拨动了两下柔嫩的花瓣,看上去似是怜香惜玉,却猛然一用力,直接将刚刚还绚烂的花捏成了碎汁。
“随我去看看沈亭序,也是时候让他知道更多他父兄的消息了。”
沈亭序这个名字从高煜嘴里吐出的时候,再没有了往日的柔情蜜意,反而冷得令人发抖。那双眼睛明明带着笑意,却半点温暖不入人心,薄凉到了可怕。
方墨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幽魂一般,很明显作为高煜的心腹他什么都知道。
“殿下,陛下来看您了!”
张由兴奋地小跑进来,向沈亭序汇报着这一好消息。老爷跟少爷虽是犯了错,但错不及他们殿下,陛下一定是来将他们放出去的。
沈亭序浑身一震,立刻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这些日子他被关在冷宫,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早已心急如焚。现在高煜亲临,让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等啊殿下,您好歹梳洗打扮一番……”
可沈亭序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父兄的情况,一刻都无法等待。
当他看到高煜关切的目光,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涩,却只是轻轻低下头,恭敬地行了礼。
高煜赶紧上前,爱怜地将他扶起来,一如往常般不让他在意这些虚礼。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沈亭序摇摇头,只是急切地抓住高煜的手腕,甚至用力到让他发疼。
“陛下,我的父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绝不可能叛国投敌!”
高煜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这才拉着沈亭序的手走进屋内坐下。
“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
这一切都要从最近运送到边关的粮草说起。
原来这一大批粮草在快到地方的时候竟被劫了,根据调查,确认是金刺所袭。
可一来粮草运送是件非常隐秘之事,没有确切的消息和路线很难得手;二来截获地点是在大高境内,金刺能潜伏进来必然有人相助。
这是个大事,皇帝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就派人前去调查。然而调查的结果令人心惊,勾结金刺的竟然就是沈将军。
在他书房的密室内搜到了与金刺来往的封封书信,甚至还有金刺大汗的贴身信物,证据确凿,无可狡辩。
沈亭序如遭雷击,胸口仿佛被人用棉花堵上,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握住拳头,根本无法相信。
为了守卫边关、对抗金刺,他们沈家祖祖辈辈死了多少人,到现在祠堂之上还摆满他们的牌位。这份荣耀、责任是用沈家人的血肉换来的,没有一个沈家人会抛弃这些跟金刺勾结。
他双眼血红,一瞬不瞬地盯着高煜:“这不可能,陛下,我的兄长分明是回京述职,你是知道的。”
高煜轻叹了一口气,握住他的拳头。
“我知道,可让他回京述职的时候还未调查出什么。然而就在你父亲被羁押没两天,他便失踪了,至今也不见踪影。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他行得端坐得正,早就应该现身辩解,可是他没有。”
“亭序,请你也理解我的难处。我深爱你,不想看到你为这些事伤心难过。可朝堂大事容不得这些儿女私情,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就算我想偏袒你一二也绝无可能。”
“不过你放心,你父兄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今日就可出宫,重掌凤印,依旧是风光无限的中宫。沈家除了跟这件事有瓜葛的,我也都会一一赦免。”
沈亭序根本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张开嘴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高煜用手指轻轻按住。
高煜盯着他的双眸,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亭序,别让我为难好吗?这些年为了你,我顶着多大的压力你应该知道。也请你在此时此刻明白我的艰辛和为难,安安分分地守在我身边,做好你的中宫皇后。”
再多的话,沈亭序也说不出来了。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已经明白了高煜的意思。
他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地透着凉风,让他茫然地找不到能够降落的地方。
所以,他的父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背上叛国投敌的罪名遗臭万年?他们沈家就这样从满门忠烈变成了卖国狗贼?
这样的话,即使他沈亭序还活着,还坐着什么皇后的宝座,又有何意义!
沈亭序的手从高煜手中滑落,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漠然转身的背影,才发现自己早已成为笼中的金丝雀,除了能够用讨好别人来换取宠爱便再无其他办法。
他的翅膀被高煜斩断了,又或者被他自己斩断了,日复一日地沦陷为这深宫中的人偶,任别人操控着自己的命运。
他缓缓的闭上眼,心中满是绝望。
中宫被放出来的消息在后宫掀起一片哗然,众妃嫔没想到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不是借此废后,而是因怜惜沈亭序恢复了他的荣耀,这简直是无上的宠爱了。
贤妃的脸色最是难看,她好不容易压了淑妃一头,没想到这到手的权力还没捂热半月就又还了回去。
“梦阳君又去了?”
“是的,娘娘。”
贤妃脸上闪过看好戏的笑意,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梦阳君这个蠢货,向来都是上杆子找事,最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有好戏看也不错,至少也算是她郁闷心情的一种释放了。
“着人好好去打听打听,回来跟我学学,学得好了有赏。”
和贤妃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连高煜听闻后都是轻轻一笑,摩挲着金色的小勺勺柄,又给笼中漂亮的鸟儿加了些鸟食。
有时候他都觉得,白家的这位小公子蠢得有些可爱。
白苏进殿第一件事就是把香炉给踢翻了,骇得宫人赶紧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殿下可真是好手段啊。”
沈亭序挥挥手,示意把香炉先搬出去。害怕白苏会迁怒于他人,就让张由他们暂时先退下了。
他面容不悲不喜,如同被泥塑过一般,僵硬得难看。
张由和赵喜担心无比,却又被李路拦着,只能焦急地站在台阶下,准备一有情况就冲进去。
堂堂中宫殿下的人却比不过梦阳君,有时候想想也挺悲哀的。
沈亭序一双眼睛痴痴地看着白苏,眼瞳深处燃烧着最后一丝希望。
白苏拿他没办法,本来还想再摆摆威风,此时也只能赶紧偷偷从袖子里拿了张字条给他。
上面写着“兄安”二字,最重要的是还印着沈成柏的随身小印。
沈亭序眼睛骤然睁大,鼻翼翕动,双手颤抖。他将字条收紧至拳头,深深地看了白苏一眼,竟是要直接下跪行礼。
白苏骇了一跳,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的膝盖,才没受这么个折寿大礼。
他瞄了一眼外面,见无人发现,这才一把夺过沈亭序手中的字条,团吧团吧直接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纸味难闻,他拿起桌子上沈亭序为他准备好的糕点想压一压,却没想到一下子噎住了嗓子。
沈亭序赶紧上前端过茶水喂给他,小心翼翼地拍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白苏瞪了他一眼,要不是被他吓得,自己能被噎住吗?!
沈亭序的心早已柔软成一片,愧疚地拱了拱手,表明一切都是他的错,下次再不敢如此了。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不是身份位置的限制,真是恨不得紧紧抱住他,来一舒胸口的激动。
原本断了羽翼的雀像是遇上了治病良药,艰难地忽闪着翅膀,寻找着飞翔的机会。
白苏朝外看了一眼,他有事跟沈亭序商量,而且刻不容缓,可张由和赵喜离得太近,不太方便。
沈亭序看出了他的想法,用手指轻轻压了压他的手背,端起桌子上另一杯茶水直接倒在了自己胸口上。
他走出门,唤住两人:“去将我的白珍织锦长袍取过来,我要换换。那长袍不好找,你们一起去,尽量快些。”
张由看着沈亭序一身狼狈,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恨极了白苏的胆大包天,却又知道现在的境况无可奈何,只得带着赵喜一起去库房找了。
那条长袍是高煜很久之前赏的,原本沈亭序很喜欢,却又没什么机会穿,就搁置了起来,放得地方也确实不好找,足够耗费他们一段时间。
白苏见两人被支走,立刻小声将现在的情况告诉沈亭序。
沈成柏一早就被救了出去,现在被安置在隐蔽的地方,非常安全。身上只是受了些轻伤,正在休养。
糟糕的是沈将军,派去的监军使王威收集的证据非常确凿,就算他有十张嘴恐怕也说不清楚,而且……高煜恐怕也不会让他说清楚。
当然,最后这句话白苏是没有明说的,挑拨离间什么的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