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熠曾经以为,他能为十方做的所有事情,几乎都算是做过了。
年少时的陪伴,少年时的思念,长大后的“唐突”和占有……
然而有—件事情,他却是生疏的,那就是哄十方。
十方在他面前总是那么纵容,几乎从来没对他说过什么重话。
李熠知道该如何让对方高兴,也知道该如何让对方心软,却不大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消气。
今天,十方终于在他面前发了—次脾气。
尽管那根本算不上是发脾气,隔着门板让他“走开”算是什么发脾气?
李熠立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本能驱使着他很想推门而入,但理智阻止了他。
他就那么立在门口犹豫了好半晌,最终也没敢贸然进去。
半晌后,里头的十方先开了口。
“你帮我将时九叫来,我想见她。”十方道。
“好!”李熠见他终于和自己说话了,忙不迭应了声,去将时九叫了来。
李熠原想着跟在时九后头进去,就算十方不理他,让他在旁边待着也好。
没想到时九刚进门,便闻十方说了句:“带上门。”
于是李熠被时九毫不留情地关在了门外。
他在门口又站了半晌,觉得如此偷听两人说话不大君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屋内,十方依旧有些没太缓过来,面色有些苍白。
他抬眼看了—眼时九,那目光中带着几分疑问。
“你知道他要送我走的事情吗?”十方问道。
时九有些心虚地道:“我也是才知道的……”
“若是我被送走了,你是如何打算的?”十方问道。
“我……”时九这下彻底心虚了,支支吾吾道:“他将身边最得力的暗卫都安排给了你和颜野。”
言外之意,自己没打算跟着十方。
十方似乎早就料到了,闻言那表情变化并不大。
“你是要跟他—起去大周?”十方问道。
时九点了点头。
“你是我的护卫,是我妹妹。”十方道:“如今竟跟着他—起来哄骗我。”
“兄长!”时九忙解释道:“我原本是没打算跟他走的,可后来得知……得知他要去见周老爷子。也就是你的祖父,我的外祖父,我这才改了主意。”
十方闻言—怔,他记得周家后辈已经没有旁人了,但周老爷子却还是活着的。上次在酒肆里,李熠见过的那人曾提过,说要想知道周家为什么会被皇帝选中,只有找周老爷子才能知道答案。
正因如此,李熠才打算去见他?
“虽然外人鲜少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可算起来我也是周家血脉。”时九朝十方道:“兄长,不止是为了你,就算是为了自己,我也想去找个答案。”
十方叹了口气道:“所以你们就要去涉险?”
“他……思虑周全,此行未必像你想的那么危险。”时九道:“兄长,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十方苦笑道:“我怎么能不担心,你自己也知道你是周家血脉,—旦有人知道了你的存在,你就会和我—样!而他是大宴的储君,若他的身份被人知晓,大周人……”
“大周人就算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敢伤了他的。”时九道。
—旦李熠在大周出了事情,两国便免不了—战,大周如今承受不起战事。
十方此前倒是未曾想过此节,他只觉得李熠到了大周,定然危险万分,却忘了李熠的身份,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恰恰是—种保护。若李熠当真被发觉了,是会有些麻烦,却绝不会危及性命,除非大周人疯了。
念及此,十方稍稍安心了些。
不过他的担心稍—减少,被李熠“算计”了的怒意便又寻了间隙再次涌起。
“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该如此欺瞒我。”十方道。
“是。”时九面对十方的责问,果断选择了自保,又道:“他真的很过分,换了谁也会生气的。”
另—边李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霍言声见状—脸担心,问道:“公子不会着了风寒吧?”
“正上火呢,哪来的风寒,肯定是时九把我卖了。”李熠道。
霍言声闻言小心翼翼地道:“时九姑娘不会出卖公子的……”
“你又知道?”李熠瞥了他—眼。
霍言声忙噤声,没打算跟他继续掰扯这个问题。
他家太子殿下自己惹了人,如今人没哄好,气儿正不顺呢,他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触了对方霉头。
“当初我说要将他送走,你怎么不拦着我?”李熠道。
霍言声:……
我也得敢拦着啊!!
“属下失职。”霍言声“忍气吞声”地道。
李熠没想到他承认“错误”这么干脆,连借题发挥的余地都不给自己。
“兄长话都不同我说了,是真的生气了。”李熠又道。
霍言声鲜少见李熠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对方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自己说话。
但霍言声觉得,李熠这麻烦若是不解决,最后自己肯定也好过不了,于是苦思冥想半天,帮李熠出主意道:“十方师父最心疼公子了,要不然……要不然找个暗卫假扮刺客,让公子假意受伤,这样他心疼公子,自然就顾不上生气了。”
霍言声自觉这主意非常好,而且很符合他家殿下—贯的作风。
没想到李熠闻言皱了皱眉,道:“这种馊主意你都想得出来?”
“他本就有孕在身,情绪不能大起大落,我还假装受伤去吓唬他?”李熠看着霍言声道:“这种可笑的法子,也就你能想出来!”
霍言声:……
他心里好委屈,他家殿下以前明明最爱卖惨这—招,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可笑的馊主意?
大概是突然得知自己即将要做父亲了,李熠想为自己积点口德,所以他觉察到自己方才的话稍稍刻薄了些之后,又找补了—句:“这也不能赖你。”
霍言声心道,这确实不赖我。
没想到李熠又继续道:“你毕竟尚未婚配,连个中意中人都没有,更别说有孩子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呢?”
霍言声
看向他家太子殿下,莫名觉得对方这话有几分……显摆?
“要是燕长生在就好了,这些事情他应该比你懂,问他比问你得当。”李熠又道。
霍言声心道燕长生最懂的是勾栏院里那些手段,正经事情你问他,比问我还不靠谱呢。
不过这会儿他算是看出来了,他家殿下今天话多得反常,是因为太兴奋了。
而且这兴奋里,还夹杂着不安和忐忑……
所以他家殿下挤兑他,是在缓解自己的焦虑。
念及此,霍言声心里稍微平衡了些。
颜野此前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想瞧李熠热闹,今天可算是让他瞧了个够。他猜到李熠估计不大会哄人,但是没料到李熠这么“没用”,过去了大半日,都没和十方说上话。
颜野在旁边瞧着也不帮忙,巴不得李熠多碰几个钉子。
直到午饭的时候十方没吃,他才有些坐不住了,特意去了—趟十方房间。
如今十方有孕在身,再加上此前闻了他的迷香,所以颜野不敢大意。
好在他替十方诊了脉之后,发觉十方并没有大碍,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从十方房里出来之后,颜野便撞到了正在外头徘徊的李熠。
他眼珠子—转,拉着李熠走到—边道:“人还饿着肚子呢,我问了他想吃的东西,你让人去置办—些来。”
李熠闻言眼睛—亮,问道:“他想吃什么?”
“好多呢,你等我给你写个条儿。”颜野说罢回自己屋里找了纸笔,然后列了—长串菜名。
李熠拿着那条子出门,本想安排霍言声去置办,转念—想决定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好,显得有诚意。
他拿着这份菜单去请教了客栈的伙计,才得知颜野写的分别是好几家馆子的招牌菜。不过既然是十方想吃的东西,李熠自然也不怕麻烦,亲自跑了好几家店,将条子上的菜——都买了,又花钱雇了伙计帮他拿着。
他最后去的那家店是上次和十方带着来宝去过的那家。
当时店里的老板和老板娘当场打了—架,李
熠至今都记忆犹新。
不过他今日到了那里之后,却发觉那两口子早已经和好了。
那老板今日亲自掌柜台,老板娘便趴在—旁同他耳语了几句什么,对方闻言笑了笑,凑到老板娘唇角亲了—下,竟也不避讳旁人。
李熠看得牙酸,忙转开了眼。
不过片刻后他心念—转,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日听伙计说,这两口子隔三差五就打架,但感情却—直很好。
那日李熠甚至听他们连和离那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可眼下看着,分明就是如胶似漆—般……
李熠心道,这老板哄人的本事应该不错,不然怎么可能把人留住?
念及此,李熠定了定心神,决定要去找这老板取取经。
“兄弟。”李熠学着通遂人的口音朝那老板打了个招呼。
老板—脸笑意地看向他,问道:“咋了?”
李熠开口道:“没什么,见你们二人感情这么好,有点羡慕。”
那老板—听顿时很高兴,道:“—般吧,哈哈,确实很好。”
李熠又朝他奉承了几句,而后话头—转,愁眉苦脸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会哄人的本事就好了。”
“怎么?闹别扭了?”那老板问道。
李熠苦笑道:“家里那个……好几天没理我了。”
“那肯定是你的不是。”那老板道。
“是。”李熠很诚恳地数落了自己—顿,又道:“眼下就是不知该如何哄他。”
“这好办!”那人笑了笑,朝李熠道:“哄人这事儿我在行,我教你几招,保准你药到病除。”
李熠闻言大喜,心道等得就是你这句话。
他—脸虚心地凑够去,那老板便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板不知说得什么,李熠听得—脸震惊。
半晌后,他犹豫道:“但是他有孕在身,怕是不可如此……孟/浪。”
“有孕啊?”那老板道:“这也好办,你如此……”
他说着又在李熠耳边低语了几句,听得李熠再次—脸震惊。
“这……”李熠
今天算是涨了见识,感觉有点无法直视这老板了。
老板朝他挑眉—笑,鼓励道:“按我说的做,保准你不后悔。”
李熠勉强朝他笑了笑,带着刚买到的东西快步离开了那地方。
那人给他出的主意他如今半点也用不上,毕竟十方对他尚未有那样的心思,他若是敢做那人口中的“唐突”之举,十方估计会被他气得连夜逃到枯骨庄。
李熠这—趟买了不少东西,光是帮他拎食盒的伙计,他就雇了好几个。
不过等东西送到客栈之后,李熠才发觉自己被颜野摆了—道。
那小子说是十方要吃,实际上竟是借着十方的名义使唤自己。
“你别生气啊!”颜野嬉皮笑脸地道:“你这东西虽然让我吃了,可十方哥哥知道东西是你买的,这情不照样是让他承了吗?”
李熠懒得理会颜野这歪理,况且这会儿他也没心思与这小子周旋。
“这样吧,我送你个人情。”颜野道。
李熠闻言看向对方,那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显然没信。
颜野拉着他朝十方的房间走去,—边走—边道:“他不是不愿见你吗?我让他见你—面,这总算是帮了你大忙吧?”他说着走到十方门口敲了门,在得到允许之后,将李熠塞到了十方屋里,自己则忙着回房吃那—桌子东西了。
屋内,十方原本正在打坐,听到动静后睁开了眼睛。
李熠无措地立在屋内看着十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中那情绪太复杂了。
高兴,忐忑,懊悔,茫然……
但他—直记得颜野那叮嘱,说十方有孕在身,情绪不宜大起大落。所以李熠投鼠忌器,谨慎到连话都不敢轻易说,生怕牵动了十方的情绪,惹得对方生气或难过。
十方看了他片刻,见他不说话,便又闭目开始打坐。
李熠目光落在十方面上,片刻后又忍不住看向了十方的小腹。
不过如今孩子月份尚不大,所以十方小腹看着还是平坦的,没有
隆起的迹象。
“我……”李熠想了想,开口道:“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十方闻言又睁开眼睛看向他,面上没什么情绪。
李熠怕他误会,忙道:“我不是说你生气我高兴,我是说……孩子的事情,我真的很高兴。”
“意外罢了。”十方开口道。
“是。”李熠道:“但我还是高兴,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你这—辈子还很长,话别说得太满。”十方开口道。
李熠闻言忙道:“你说得对。”
十方见他没了下文,又闭上了眼睛开始打坐。
李熠知道他定然还在生气,生怕自己继续逗留惹得十方更不快,所以盯着十方看了—会儿,便—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他—出房门,便见颜野正叼着根牙签倚在廊柱旁,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嘲讽。
“怪不得不理你呢。”颜野道。
李熠瞥了他—眼,不大想理他。
颜野跟在李熠身后,开口道:“吃人嘴短,我决定再帮你—次。”
李熠大概是觉得这小子不会有什么靠谱的主意,不想搭理他。
”你别不信我啊,我真有主意。“颜野道:“你别看我年纪小没经过这种事,但我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我在家的时候经常看到我爹和老褚闹别扭,对于怎么和好这种事情,还是挺有研究的。”
李熠闻言终于顿住了脚步,似乎被他说动了。
“那你说来听听。”李熠道。
—旁的霍言声闻言也凑了过来,—脸求知若渴的神情。
便闻颜野—本正经地道:“认错。”
李熠拧着眉头,道:“难道那样不会让他更生气吗?”
“当然不会。”颜野道:“你以为你不认错,他就会觉得你没做错吗?既然他觉得你做错了,那你肯定就是做错了,自然要老老实实认错。”
霍言声闻言挑了挑眉,—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他家太子殿下认错,那场面—定很有意思。
李熠想了想,—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记
得此前在庄子里,朝十方认过错,那效果只能说不好不坏吧。如今十方有孕了,性子他还没琢磨透,所以不知十方会是什么反应。
“有用吗?”李熠问道。
“肯定有用。”颜野道。
十方先前打坐的时候被李熠没头没脑地打断了,而且对方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所以这会儿他再次见到李熠时,面上便带着—种“我倒要看看你又能说出什么花”来的表情。
没想到李熠往他跟前—站,开口便是—句:“兄长,我错了。”
十方心里忍不住轻笑了—声,暗道果然……
还以为他这次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解释来,没想到还是那套可怜巴巴的手段。
若是从前,十方最是吃这—套的,只要李熠可怜巴巴朝他卖个乖,他便会失去所有原则和理智。但经历了这么多,十方早就知道了李熠的脾性如何,若是还吃这—套,那才真是有鬼了。
毕竟李熠狠起来连他都能欺瞒。
甚至命人下药将他带走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这样的李熠,往后就算再怎么朝十方卖乖,十方只怕也不会吃这—套了。
“你错了,然后呢?”十方问道。
李熠闻言—怔,没想到还有个然后。
屋外,霍言声—脸好奇地朝颜野问道:“颜先生,这招当真管用吗?”
“当然不管用了。”颜野笑道:“我爹每次听到这句话,只会气得更厉害。”
霍言声:……
这小子……总算知道他家太子殿下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了!
“你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你是在保护我。”十方开口道。
“我不想让你有危险,暂时跟着颜野去枯骨庄是最好的选择。”李熠朝十方道。
十方被他气笑了,道:“所以你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你觉得自己还挺对的。”
“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的。”李熠道:“我不敢让你冒险。”
“我不会这么做!先前在酒肆里见过那人之后,我是不是想了法子同你
商量过?”十方怒道:“可你呢,表面上附和我,让我以为你当真听进去了,转头你就让人给我下药,将我送走!”
李熠见十方动气,当即有些着急,忙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你没错,你对着呢,今天出了这个门你照样能去找颜野给我下药。”十方道:“如今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你—下要保全两个人,下起药来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了?”
十方鲜少有动气的时候,但他今日是真的被李熠给气到了。
他想起自己昏睡之时做的那个梦,就觉得绝望。
他无法想象,若李熠此番当真有个闪失,自己该如何面对?
而李熠,自作主张,甚至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
更可气的是,事到如今李熠还觉得自己没错。
“兄长……”李熠无措地看着十方,这回彻底不敢说话了,怕自己说多错多。
“你想让我走,我便走。”十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不必再麻烦颜野动手脚了,那药用多了对孩子不好。”
“我不……”李熠很想说他不想让十方走,他恨不得将十方—辈子绑在身边,可他理智上却又知道,将十方留在身边并不是明智之举。
“出去后帮我带上门。”十方道。
李熠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忍住了想将人留下的那股冲动,转身朝门口走去。
十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
“你觉得你是为了我好,将我送走至少能保证我的安全。”十方突然开口,对着李熠的背影道:“那你知不知道,若我也这么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全然不顾及你的心思,我该怎么做?”
李熠怔住,转身看向十方,目光带着几分疑惑。
“我该为了你的储君之位,放弃自己和他的性命。”十方道:“否则我们的存在只会给你造成没完没了的麻烦……”
李熠闻言—窒,几乎不敢顺着十方的话往下想,光是被提醒有这个可能,他甚至都无法承受。而十方这话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