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盯着手上那殷红的血迹愣了半晌,好半天神智都是恍惚的。
他耳朵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忍不住怀疑这是一场梦,因为顷刻间发生的这一切,都带着某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但紧接着的,他的听觉便恢复了,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涌入了他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他的鼻息间也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他恍惚的神智也随着五感的恢复渐渐变得清明。
十方伸手缓缓搂住昏迷不醒的李熠,只觉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正源源不断地朝他袭来。他上一次经历这种感觉,还是在褚云枫的房门外误以为李熠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
那种恐惧感像是一只利爪,骤然扎进人的心脏,顷刻间就刺得人有些喘不上气。
时隔许久,十方终于再一次体会到了“可能会失去李熠”是什么样的感觉。
直到耳边传来霍言声的声音,十方才稍稍冷静了些许。
“这里太乱了,先去里头找个地方避一避。”霍言声开口道。
霍言声和燕长生方才因为跟在李熠和张县令的身后,距离老六稍远一些,再加上爆炸的时候听到十方的提醒下意识躲了一下,所以受到的波及稍微小一些,伤得并不重。
十方听到霍言声的声音后茫然地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将李熠扶起来放到霍言声背上,与霍言声一起带着李熠去了后头的客房。
那爆炸威力虽然不小,却只局限在客栈的大堂里。
客栈后头的客房离得较远,所以并未受到波及。
“已经吩咐人去请大夫了。”霍言声将李熠放到榻上,然后检查了一下李熠的伤势,朝十方道:“身上看着伤得不重,头上的伤口也不深,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内伤,后半句话霍言声没敢说出来。
李熠受伤,霍言声的魂儿其实也吓掉了半条。
但如今见十方面色比李熠还苍白,霍言声便不敢表现的太慌张,只能强装镇定。
十方拿出方帕擦了擦李熠额头的血迹,这
才发觉自己因为害怕,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好在李熠呼吸还算平稳,面色看上去并没有很苍白,这让十方稍稍放心了些。
他虽对医术只学了点皮毛,却知道人在受了内伤之后内脏很容易出血,这种情况外表虽看不出来,但人的肤色会迅速变得苍白。所以李熠如今的状况看来,或许并未受内伤。
“不会有事的。”十方开口,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霍言声,还是在安慰自己。
霍言声闻言开口道:“嗯,方才爆炸之前,公子已经抱着你趴下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十方根本想不起来这些细节,便点了点头,宁愿相信霍言声这话是真的。
“外头……外头如何了?”十方开口问道。
“应该很糟糕,不过燕长生在外头盯着呢,他会处理的。”霍言声道。
十方伸手攥住李熠的手,努力克制住自己让自己不要发抖。
片刻后他开口朝霍言声道:“你去找时九……之前褚大夫给我的药我给她了,找她借来一粒给殿下。”
霍言声闻言转身刚要走,十方又问道:“知道她易容后的样子吧?”
“嗯。”霍言声没有否认,快步出了房门。
李熠此行是带了暗卫的,只不过怕惹人注意,一直没让暗卫贴身跟着。如今客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定福县都被惊动了,暗卫自然也到了。
霍言声确认有暗卫守着门口,这才去了外头。
老六那炸/药做得挺讲究,将客栈大堂的半边墙壁都炸塌了,屋顶也掀了半边。他自己毫无悬念被炸得尸骨无存,离他较近的一个伙计和另一个桌上的食客不幸当场就被炸死了,大堂里的其他人则或轻或重都受了伤。
张县令因为和李熠一样离得最近,反应又不及李熠那么快,再加上躲避的姿势不对,所以当场就被崩瞎了一只眼睛,身上也受了重伤,但并没死。
燕长生也受了点轻伤,这会儿也顾不上包扎,正忙着和师爷一起指挥着官兵处理现场。
霍言声穿过一片狼藉的大堂,刚出了
门就撞上了时九。
爆炸的时候,时九就在客栈外头那条街上,她正依着十方的吩咐到处寻找老六的踪迹,以防对方躲在暗处。却没想到老六早就先一步去了客栈,且算好了张县令出来的时机。
“我兄长呢?”时九开口问道。
“他没事,你放心。”霍言声朝她开口道:“他说你这里有药?”
时九闻言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霍言声,问道:“你们家公子受伤了?”
“嗯。”霍言声拿着瓷瓶朝她道了谢,便匆匆回了客栈,时九忙跟在了他身后。
霍言声将药给了十方之后,十方便取了一粒喂给了李熠。
好在李熠虽然昏迷了,却还知道吞咽。
“这药本来说了要送你的……”十方将只剩了一粒药的药瓶还给时九,一脸歉疚地开口道:“是我食言了,回头一定找褚先生再多要几粒送你。”
时九并没有接那个药瓶,开口道:“你先留着吧,万一他……”
时九看了一眼李熠,那意思万一一粒不管用,说不定还得喂,但这话到了嘴边她又觉得有些不吉利,便忍住了没说。
十方知道她的意思,便没勉强,将那药瓶自己收着了。
李熠服了药之后没什么反应,十方守在旁边一言不发。
霍言声朝时九使了个眼色,时九便跟着霍言声去了外头。
今日爆炸发生的时候,十方出言提醒了众人,这就说明他提前已经知道了此事。如今李熠昏迷不醒,霍言声怕后续还有别的麻烦,不敢这么干等着,所以必须尽快了解事情的缘由。
他这会儿不敢去问十方,只能问时九。
“你们知道了什么?”霍言声朝时九问道。
“跟那十六个人的死有关……”时九叹了口气,将事情简单朝霍言声说了一遍。
从张县令如何将大周人赶出了定福县城,那些人如何在茅屋暂避时糟了难,到老六回来后又如何经历了那样的绝望一念之差做了此事……一一朝霍言声说了。
霍言声没想到此事竟是因那十
六个人的死而起,当即又惊讶又觉得荒谬。张县令做的事情是有违大宴律例的,最后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收不了场不说,被人报复时竟还阴差阳错拉上了他们,害得他家太子殿下都受了伤。
“那昏官简直是草菅人命!”霍言声怒道。
时九挑了挑眉,没做评价。
她自幼就是个刺客,见过太多人死,所以在这些事情上不会像普通人那么容易激动。
两人说话间,便见穆听带着大夫匆匆进来了。
时九抬眼一看穆听不由愣了一下。这几日李熠想着说不定还需要穆听再去办事,便暂时没让他跟着一起露面,所以穆听如今还是易了容之后的样子。
时九看过去并不知他就是穆听,只是觉得十分眼熟。
而后她骤然想起来了,这不是那日在农舍里和他们一起躲雨的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吗?那日在郊外,还是他帮忙找的官兵呢!
“你们……”时九朝霍言声道:“那日躲雨的就是你们四个?”
霍言声尴尬一笑,不知该如何解释,忙去招呼那个大夫了。
这大夫是从定福县最有名的医馆请来的,看着年纪不小了,被穆听一路带过来累得直喘气。
他上前先是检查了李熠头上的伤势,又替李熠号了脉,而后面色便有些难看。
十方见状吓得够呛,忙开口问道:“大夫,他……他的伤势如何,严重不严重”
那大夫有些不悦地瞪了穆听一眼,开口道:“这么火急火燎的,我当伤得多重呢?头上就是擦破了点皮,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脉象比老夫都要平稳……”
穆听:……
十方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问道:“他为什么一直昏着不醒?”
“兴许是磕坏了脑袋吧。”那大夫开口道。
“你不是说只是擦破了点皮吗?”十方问道。
“看着擦破了点皮,谁知道里头磕着没磕着?”那大夫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扒开李熠的眼皮看了一眼。
十方原本放下的那颗心,在听到这话后立马又提了起来。
他在京城时接触最多的大夫除了褚云枫就是太医,那些太医诊脉时各个都严肃认真,可没人会说这么不着调的话。褚云枫倒是跳脱,素来爱逗人,但比之这个老大夫,倒显得靠谱多了。
但此人已经是定福县最好的大夫了,十方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他,连话都不敢多说,怕得罪了他没人继续给李熠诊治。
“等等看吧,过了今晚还不醒的话,明天给他施针。”那大夫帮李熠包扎了额头上的伤口,竟连药都没开就要走。
十方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不能现在就施针?”
“哪有为什么,说是明天就是明天。”他说罢背起自己的药箱开口道:“有个炸断了腿的伙计还等着我去接腿呢,这点小伤就别大惊小怪了。”
十方原本打算留他的,闻言只能忍住了。
而且以他褚云枫相处多年的经验来看,越是脾气古怪的大夫,医术往往越是高明。
希望这老大夫也不例外……
当晚李熠一直没醒,十方弄了些热水,帮他擦了擦身体,趁机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李熠身上没有任何别的外伤,这才安心了些。
今天那大夫替李熠包扎的时候,他看过李熠头上的伤口,确实不算太深。
只希望李熠果真能像那大夫说的一般,能早点醒过来。
夜深了之后,燕长生来了一趟,见十方一直没休息,便道:“我来看着公子吧,你去隔壁休息一会儿。如今这家客栈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周围又有暗卫盯着,不必担心。”
十方看了燕长生一眼,开口道:“不必,我想留在这儿。”
燕长生闻言并不意外,他想了想,开口问道:“我一直挺好奇的,你这么在乎公子,为什么不留在他身边?”
十方没想到燕长生会与自己聊这个话题,当即有些意外。毕竟他们并不熟,十方至今对燕长生的印象还停留在此人是李熠的议婚对象。
虽然他已经知道燕长生是李熠的门客了,可当初的印象却一直很难消除
。
“我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些唐突了?”燕长生问道。
“你问这话是好奇,还是出于一个门客的本分?”十方问道。
燕长生听出了十方话里似乎带着几分敌意,遂笑道:“好奇更多。”
“你会被他带在身边,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应该挺聪明的。”十方看着燕长生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会不知道吗?”
十方不愿留在李熠身边,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大周人”这个身份。
燕长生是李熠的门客,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这问题在十方看来问得十分多余。
燕长生忙道:“我以为你会有别的原因,是以才有此一问。毕竟你的身份……他并不在意。”
十方冷清的面上闪过一丝苦笑,开口道:“昨日那火药爆炸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嗯。”燕长生道。
十方道:“对他来说,我就像那个火药一样,带着随时有可能被人点燃的引信。我离他越近,他就会伤得越重。他自然可以不在乎这个,我能不在乎吗?”
燕长生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今日你也受了伤,回去歇息吧。”十方又道。
燕长生点了点头,这次没再坚持什么。
次日一早,李熠依旧没醒。
穆听又去将那大夫接了过来,这次大夫没犹豫,给李熠施了针。
“大夫,我们家公子今天能醒过来吗?”霍言声一脸紧张地问道。
那大夫挑了挑眉,道:“问题不大,也说不准。”
众人听到前半句话时正要放下心,听到后半句只得又提了起来。
“一直不醒是不是闹别扭呢?”那大夫道:“你们这多人呢,说点好听的哄哄,心情好了说不定就醒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将信将疑。
还是第一次听说人昏迷了说点好听的就能醒。
“脑袋受了伤可不能大意,就算醒了也别惹他生气,万一情绪波动太大,说不定又要昏过去。”那大
夫给李熠脑袋上的伤口又换了药,这才离开。
十方很想提醒他给李熠配服药喝一喝,但转念一想又怕这大夫胡乱开了药把李熠喝出问题,便忍住了。
送走了大夫之后,霍言声等人还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个大夫的医嘱。
但众人都觉得,说好话哄李熠这事儿,还是十方比较擅长。
最后众人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十方陪着李熠。
十方想了想那大夫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凑到李熠身边开口问了句:“你不会已经醒了,故意装着没醒吓唬我吧?”
半晌后见李熠没反应,十方又觉得有些内疚。
李熠都这样了,他竟还怀疑对方是装得。
思忖良久,他决定按那个大夫说的,说几句好话哄哄李熠。
但十方自认并不是很会说话,所以只能揣摩着李熠的心思,试着说一些李熠爱听的。
“其实我一直都没生过你的气,这并不是哄你的话。”十方一手攥着李熠的手,凑在李熠身边道:“我待你的心思或许不像你待我那般,可我想让你高兴是真的。哪怕你骗了我,我也没真的怪过你。”
十方目光落在李熠俊朗的脸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他幼时经常会对李熠做这些亲密的举动,可随着两人年纪渐长,这样亲密的举动便越来越少了。因为李熠长大了之后,褪去了小孩子的模样,再做这些举动难免让人觉得别扭。
可如今见李熠双目紧闭躺在那里,十方就觉得心疼。
那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一样……
“昨晚你没醒,我一直在想……我总是在替你的将来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份给你带来麻烦,担心会有人用我来拿捏你。可如今仔细一想,将来的危险还没来呢,现在的危险却半点也不少。”十方说着将手指慢慢扣进了李熠的指缝间,开口道:“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做的是对还是错?”
“我该拿你怎么办?”十方低声问道。
李熠双目紧闭,自然是
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这一天一夜的工夫对李熠来说,就是个散碎又漫长的梦境。
他梦到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事……
当然,其中大部分梦境都和十方有关。
在李熠的梦里,十方的情绪总是会比现实里更复杂一些,不像平日里那般总是冷冷清清的。
梦里的十方会朝李熠发脾气,也会和李熠亲近。
李熠平日里不敢对十方说的话,不能对十方做的事,在梦里都可以……
李熠这梦境的前半部分,或者说大部分都挺美好,美好到让李熠几乎都不舍得醒过来。直到那梦境到了后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样……
梦里,李熠又梦到了昨天那场爆炸。
他在梦里看到十方一脸担心地朝他扑过来,但是梦里的李熠不知为何全身都没力气,在被十方抱住之后,他没能来得及转身炸/药就炸了。
轰然巨响之后,十方便毫无生息地倒在了李熠怀里。
李熠抱着十方只觉心口某个地方疼得近乎窒息,随后那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骤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李熠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片刻才稍稍回过神来。
下一刻,他转头便看到了趴在榻边已经睡着了的十方。
十方即便睡着了,也没放开李熠的手,手指依旧与李熠紧扣在一起。
李熠想到刚才的噩梦,整颗心还揪着疼,他很想将眼前这人紧紧抱住,好证实眼前这一切才是真的。可他又舍不得吵醒十方,因为人一旦醒了,他就没法再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对方了。
十方虽然易了容,掩去了五官中最惹人注目的部分,但李熠还是能通过他那张脸,在心里描摹出十方原本的样子。
眉眼,鼻梁,薄唇,下巴……
每一处地方,都是李熠最熟悉的。
自从京城分别之后,李熠已经好久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十方睡觉的时候是歪着脑袋的,李熠那角度和姿势只能看到十方的大半张脸,这让他有些不大满意。片刻后,他悄悄挪了
挪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
这样一来,他离十方便更近了些,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那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传来,令李熠不由怔了一下。
那感觉令他下意识想起了十方离宫前那个晚上,那晚他们离得比现在更近,近到两人之间毫无阻隔。李熠至今都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十方的每次呼吸,每个表情,每个反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晚之后,李熠没敢再放纵自己想过这件事。
但记忆这东西却很奇怪,并非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就像此刻,李熠脑海中的记忆不断翻飞,而那段记忆中的人就在他眼前。
他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奢望那些注定不会再得到的东西。
李熠闭上眼睛,试图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走……
片刻后,他总算稍稍冷静了些。
然而他睁开眼睛之后,便猝不及防对上了十方的目光。
十方看着他的表情十分奇怪,只因他们两人如今离得太近了,而且李熠那姿势还十分别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十方,一只胳膊撑在榻上,腿几乎是半跪着的,背躬得像条虾米……
“你要做什么?”十方刚睡醒,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什么都没做!”李熠忙道。
他说罢心虚地避开十方的视线,目光不经意瞥了一眼十方的薄唇,可他这个眼神在如今这个情境中,就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十方稍稍退开些许,松开攥着李熠的那只手,然后下意识抬手抹了一下嘴巴,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
李熠有嘴说不清,想解释又怕越解释越让十方误会。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确实心虚……
十方坐在榻前半晌,依旧有些不大清醒。
甚至都忘了为“李熠醒了”这件事情高兴。
李熠见他神情有异,开口问道:“兄长,你是不是生气了?”
十方闻言又忍不住抬手抹了一下唇角,半晌后开口道:“没有。”
李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