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脾气
窗外夜色黑沉,静默无声。
书房里亮着灯,安静到只有间歇的键盘声和角落加湿器发出的轻微声响。
送司谣到楼下,简言辞回到房间,一个人处理了会儿工作上的事。
时间过了十点。
他拿起手机看,十几分钟前,手机进来了几条消息。
徐礼:【睡了?
】
周常烨:【哥,睡了没】
周常烨:【徐礼回来了,聚聚?
】
简言辞瞥了一眼,划开联系列表,直接拨了过去。
“你们在哪?”
“哎哥,我们刚从机场出来呢。”
那边的背景音嘈杂,周常烨扯着嗓子喊,“我把徐礼给劫了,今天他不回沈敏那儿,走啊,出来吃夜宵?”
深夜,私厨餐厅还照常营业着。
周常烨还在包间里摆弄手机,余光见简言辞一推进来,招手就喊了一声:“哥。”
包间里还坐着个寸头男人,身材高大,肌理劲韧,皮肤被晒得偏黑。
见到简言辞,也露出个笑:“我以为你还要一会儿才到。”
简言辞在徐礼旁边坐下,笑了笑:“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这不是还不确定,昨天才给批的假。”
“当兵哪有结婚好啊,”旁边周常烨乐得插了一句,“对吧徐礼?”
简言辞闻言问了句:“你和沈敏要结婚了?”
徐礼笑得不好意思:“对,这次回来领个证,估计我以后会多回来几趟。”
“我靠,哥,我们仨就徐礼进度最快啊。”
周常烨说,“不成徐礼,今天是你最后的单身夜啊,哎哎得喝个酒……”
三人认识了许多年,从小在外交部大院里就玩在一块。
直到后来简言辞去了槐城,没过几年徐礼又去当了兵,聚得就少了。
聊天到了凌晨。
简言辞随意握着酒杯,模样散淡。
难得的,放松了些许。
徐礼递过来一支烟:“兄弟,什么时候结婚?”
“结什么婚啊,”旁边周常烨乐了,“哥他压根就没女朋友,清心寡欲,是不是哥?”
徐礼打量他,有点怀疑人生:“不是——就你这样的条件,还怕没女朋友?”
简言辞稍稍低下头,点了烟。
火光缓慢明灭了下,随后,乳白色的烟气缭绕过了男人的眉眼。
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暖色。
“——有一个。
还不是女朋友,”他随手搁下打火机,一顿,略略弯了唇,“我还在追。”
徐礼忍不住惊讶操了句:“你还需要追?”
“谁啊?”
周常烨蒙了,“我认不认识?
我靠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徐礼不信:“你直接跟人家说你喜欢她,让她做你女朋友,那姑娘还能不同意?”
一时间,简言辞回忆起了今天小同学警惕又闪躲的那个样子。
仅仅是稍微有些接触,不出一段时间就被她逃窜似的避开了。
可能是有些太过了。
“她还没喜欢上我。”
简言辞一顿:“总要追一段时间。”
他笑,“不然太直接,怕她又一声不吭跑了。”
徐礼:“那姑娘这么难追?”
简言辞淡淡“嗯”了一声。
周常烨还是不敢相信:“再不行,把她带去看你打个球,你再当她面洗个澡,现在不都流行什么……湿.身诱.惑,对,哥你色.诱啊。”
徐礼“操”了句,笑骂:“扯淡。”
谁知简言辞短暂思量了会儿,才抬了抬眼:“应该不太行。”
“你都色.诱了,她能一点都没反应?”
周常烨说,“那只能说明这姑娘不喜欢男的。”
“……”
“兄弟,这样,”徐礼支招,“再过段时间你不就过生日了?
到时候把她叫上,让我们帮下你。”
简言辞抬指按熄了烟,思忖了片刻,又笑了笑。
“这要问她。”
国庆假放完,快到了清大要期中考的时候。
司谣忙了一阵,每天的课余时间就泡在了图书馆,只有在周末会偶尔出去几次。
有时候是部门的聚餐,其他几次都是和简言辞一起吃饭。
接下来两人的几次吃饭,彼此都没什么过界的接触,连平时的话题也都是聊日常。
简言辞对她的态度,就像那种照顾熟人的学长。
但自从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思,司谣有点闷闷。
仿佛高中那时候的状态全回来了。
想更进一步,又怕他知道以后会拒绝。
就像他以前拒绝过的,不知道多少个女生那样。
为此,司谣还上网搜了好几回。
“怎么追男生”,“怎么追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生”,“怎么追一个不喜欢自己还到处勾引自己的男生”,以及——“怎么追到一个渣男”。
答案千奇百怪。
——若即若离,欲擒故纵。
——直接告诉他,姐妹给我直接贴脸表白。
——有空约他上个床,没什么是滚床单不能拉近关系的。
……
司谣面红耳赤关掉了手机。
这几个,她一个都……学,不,会。
某天终于忍不住,司谣跟宋蕊仔细说了这事。
“也就是说你高中暗恋的对象……”宋蕊消化了半天,“现在在我们学校?
就是之前几次约你出去吃饭的那个?”
“嗯。”
宋蕊“啊”了声,赶紧道歉:“我错了,上回我不知道你喜欢他,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
司谣恹恹在椅背上趴扁了,“可能你说的也没错。”
宋蕊倒吸一口气:“嘶……他真是渣男啊?”
司谣默了半晌:“也不是。”
“就是——”她支棱起了点身,“如果是别的男生,这个样子对我,我就会觉得……”
宋蕊猜测着接:“觉得对方对你有意思?”
“……对。”
“他没有吗?”
司谣:“他……我就不知道,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
她嘎嘣一下捏碎了手里的小饼干,忍耐补充,“从高中开始,就是这个样。”
宋蕊:“什么样啊?”
还能什么样——
司谣幽幽在脑海里蹦跶出了那三个字。
不说话了。
“哎,听起来好像是还挺难处理的。”
宋蕊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司谣丧着脑袋,把饼干袋捏巴捏巴成了碎碎:“反正还是……慢慢相处下吧。”
宋蕊:“你这样好难受啊,那万一他真的不喜欢你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
忽然。
司谣忿忿捏住饼干袋,小小憋了一句:“那就找机会灌醉他,强吻他。
生,生米煮成熟饭,再缠着他。”
“……”
好勇猛。
俗话说,不是在暗恋中变态,就是在暗恋中变怂。
司谣嘴上在变态的边缘跃跃欲试,等到真的见到了人,却缩成了一团刺猬球,连一句狠话都憋不出口。
心情有点糟糕,说不出的躁郁日益增加。
日子一天天过去。
清大的银杏大道落秃了一地的黄叶,天气也入了冬。
简言辞生日的前两天,司谣收到了他的消息。
说是生日聚会吃一顿饭,还有别的一些朋友。
想了想,她答应了。
生日这天,司谣上完最后一节晚课,跟随着人群从教室出来。
低头给简言辞发了条消息。
两人约在学校的东门见面。
她远远看到熟悉的车,下意识拽了下背包的带子,把包从肩上拉了下来。
一爬进副驾,司谣叫了声“学长”,埋下脑袋翻背包:“这个……给你的,祝你生日快乐。”
简言辞接过她的礼物袋,碰到的触感柔软,偏了头看她:“里面是什么?”
“就是一条围巾,”司谣慢慢拉上背包的拉链,犹豫了下,“不过我不知道你平时……”
“——司谣?”
后座忽地传来一道男声。
司谣被惊得一凛,整个人懵成一团,片刻,才缓慢扭头。
简言辞瞥了一眼后视镜,略一弯唇:“你别吓她。”
“我靠——”后座,周常烨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还是掩不住震惊,“司谣?
哎,你是原来四中那个学妹?
是叫司谣吧?”
司谣也看见了车上的周常烨。
四目相对。
周常烨想到什么,又抽了一口气:“居然是你。”
司谣莫名:“什么?”
“还真是你。”
视线在简言辞和司谣两人间连续转了几个来回,周常烨还在吃惊,“我都认不出来了,你这长的,女大十八变啊。”
“……”
说得好像,她以前有多、难、看一样。
车开出了学校外的街道。
周常烨聒噪了一路:“你什么时候考来清大了?
你这变化有点大,我差点没认出来……”
“因为我,”司谣被烦到忍无可忍,终于愤闷开了口,一字一顿地编,“我整容了。”
寂静了几秒。
“——整容?”
周常烨一愣,“你怎么跑去整容了?”
司谣理直气也壮:“游戏都可以换皮肤,我为什么不可以整容?”
“……”
车在红灯前停下。
简言辞看了她一眼,弯起点儿笑提醒:“安全带。”
眼睁睁看着男人接下来松了方向盘,侧过点身,像是就要俯近了帮她系安全带。
刚才还顺畅怼人的司谣,刹那避成了一团,讷讷“哦”了句:“我自,自己来。”
后座,周常烨旁观完全程,抽空给徐礼发了一条。
周常烨:【兄弟,我相信哥说色.诱也不行了,这个是真的难搞】
吃饭的地方在一家带花园的餐厅。
车停在了门口的停车位。
司谣跟着简言辞两人穿过前面的花园,进了里间。
包间在走廊的最里边,甫一推开进门,里面等了的五六个人立即吵闹成了一片。
“简哥,生日快乐——”
“一会儿怎么安排?
今晚得通宵吧老简。”
司谣瞅了一眼,在场还有个女人。
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旁边那个皮肤黑的男人搂过了女人的腰,亲昵地说了句什么。
好像是一对。
可能都是互相认识的人,周围交谈声嘈杂。
司谣挑了个位置坐下,左边的女人察觉到了,转头朝她微笑:“你好,我是沈敏。”
“你好……”司谣含糊咽下了水,也礼貌开了口,“我叫司谣。”
女人边上的男人也点了点头:“我是徐礼,老简的兄弟,大他一岁。”
正打招呼,右边的空座有人坐下。
她转过脑袋,刚好瞅见简言辞把菜单搁在了自己面前:“想吃什么?”
司谣愣了下,默默又推回去:“不是你过生日吗?
你来点比较好。”
看她片刻,简言辞还是把菜单搁了回来,接着,凑近了点。
周围一片喧闹。
面前男人的气息轻着,保持着一段不挨近却也不远的礼貌距离,悠悠叫了她一声“小同学”。
“今天我是接你出来吃饭的,顺便过一下生日。”
简言辞笑,“不是想要你让着我。”
“……”
司谣僵硬翻菜单:“那,那我点了。”
趁不注意,像被烫到一样,她使劲揉了揉脸。
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
“哎简哥,”突然,对面有人问,“旁边这是嫂子?”
司谣倏然一滞。
隔了会儿。
“不是。”
简言辞的声音。
“误会了误会了,”那人打趣,“什么时候带个嫂子来啊?”
周常烨乐得插话:“蒋严你一单身白发老男人瞎操什么劲儿。”
“说多少遍了,我他妈这是少年白……”
话题逐渐聊开了。
司谣翻着菜单,周围的聊天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表情镇定,心里的小人已经烦闷锤了五百遍的枕头。
之后的一整场吃饭,也都全程鼓着脸颊嚼东西,缄默成了一只河豚。
小河豚有点打蔫。
直到一顿饭吃完,切了蛋糕,众人商量着,再去附近找家棋牌室打牌。
简言辞结了账回来,司谣一步一挪地,跟着他出了餐厅。
刚走出来没几步路,鼻尖蓦然一冰凉。
前面沈敏轻呼了一声:“诶老公,下雪了。”
司谣一抬头。
花园里,小路灯朦朦胧胧地照着光,白色的雪点正在光影中慢慢飘下来。
真的下雪了。
还是这个冬天延清下的第一场雪。
一群人来到花园边上的停车场。
有人的车子出了状况,半天没启动起来,在打电话处理,一行人只好停留了会儿。
周常烨已经抖着进了车。
刚在后座摸出手机,抬头看见驾驶座的门开了,简言辞稍一探身进来,捎走了什么东西。
“哎哥,干嘛去——”
问得太晚,车门关了。
周常烨摸黑凑到窗边看了眼,发现不远处司谣正杵在那,而简言辞朝她去了。
司谣在举着手机认真拍雪。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这样不冷?”
她回过脑袋,简言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还好——”
一说完,就打了个小喷嚏。
“……”
隔了两三步的距离,简言辞停了脚步。
低了眼看她。
雪已经下了一阵,越下越大,小同学的外套和长发上都沾满了雪。
在大冷天里呵着白气,被冻得鼻尖和脸颊红红。
对视了几秒,司谣茫然瞅到他手上的礼物袋:“学长,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嗯。”
她见简言辞随手拆了袋子,拿出里面那条黑色的围巾,稍一弯了唇:“挺好看。”
司谣被夸得“唔”了一句。
“你现在要戴吗?”
“给你戴。”
司谣懵住:“啊?”
她反应了两秒:“可这是我送给你的……”
“是我的,今天借给你。”
面前,简言辞低眼看了须臾,就这么伸指勾掉了她领口的落雪,耐心问,“不冷吗?”
司谣还没说话,条件反射地埋下头,又是一个喷嚏。
简言辞又询问:“自己戴还是我帮你?”
“……你你给我吧。”
她迅速抓过围巾,囫囵绕了几圈,整张脸都埋进了毛绒里。
接着,僵硬扭过了头继续拍雪。
简言辞笑:“别在这待太久,等下感冒了。”
“……唔。”
余光瞅见,简言辞好像往旁边走了。
可能是要回车里。
不知道为什么,司谣直直举着手机,顿时没了拍雪的心思。
刚才在饭桌上好不容易压下去了的烦闷,又重新翻滚了上来。
有什么情绪就要冲破控制,涌出了口。
这人——每次都这样。
“学长,你等等。”
简言辞转过身来:“怎么了?”
“这个,我不要了,”司谣闷闷把手机塞进了外套口袋,开始伸手解脖子上的围巾,“围巾我不想戴了,还给你。”
简言辞一顿:“为什么?”
“因为我,我就是不想戴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想努力克制着情绪,可越解围巾缠得越牢,翻涌的小躁郁也一点点积攒到了顶点,“本来就是你的……”
一时解不开。
简言辞走近了——
“你别过来。”
司谣的声音一下扬起点儿。
寂静。
简言辞还是走近了,低了头看她,顿了顿,那双桃花眼稍稍弯起点儿:“怎么突然就发脾气了?”
“我没有发脾气,我就是……”司谣看着他,憋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脱口出一句,“简言辞,你不要总是说这种话了。”
“你不要总是对我说这种很关心的话,也不要突然就做一些很亲近的事,这样很不负责任,我们……我们又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烦到了极点,那种愤懑又委屈的感觉彻底涌了上来。
“你这样,我会……”
会越来越不知足。
会越来越贪心。
她会不满足现在的状态,也会想要更多。
但是又怕把话点破,就像戳破气泡一样没了结果,到最后只是白白鼓起勇气。
可是已经忍到了极限。
司谣破罐破摔:“——你再这样,我就会误会你是喜欢我。”
话音落下。
良久的静默。
司谣梗着脖颈,没敢看面前的人,下意识就想缩回车里:“我我回……”
下一刻,手腕被扣住了。
“去哪?”
简言辞的声音响在了面前,气息轻而缓慢,淡淡问她,“怎么发完脾气就想走?”
这人还想干什么——
埋了好半晌的头,司谣满脸的烦闷,自暴自弃地抬起脑袋看他。
随后,愣了一愣。
面前,简言辞在笑。
不远处,车灯的光漫漫照过来,将男人的面容勾勒出了漂亮的轮廓。
敛下的睫毛也被打亮,像浸染着光。
紧接着,两人之间的光线被靠近的动作渐渐阻断了。
司谣感觉围巾被往下拨了拨,而后,脸颊两侧被修长手指抚蹭而过,稍稍抬了起来。
远处还有人声喧闹。
一场初雪在簌簌往下落。
她眼睁睁看着这人弯下点腰,距离贴近,温热气息也跟着轻微拂上了面颊。
直到他抵上了她的额头。
司谣缓慢睁圆了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司谣。”
咫尺距离。
她听简言辞慢慢地叫了她一声。
音色勾了点儿浅淡的懒,听起来极为蛊惑,又勾人。
大脑空白了一片。
光线散散又漫漫,雪落下来,眼前像是到处在浮动着细碎的光芒。
接着。
“我什么时候——”她听到简言辞说,“不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