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拜屠龙少年
午后,天色转阴。
窗外下起了一场雨夹雪,冷得让人打蔫。
四中操场上活动的学生们只有零星几个,比平时少了许多。
“卧槽,好他妈冷。”
程皓从外面灌水回来,夸张地裹着校服外套抖了抖,“刚才我看楼下有人在种树,好像要把花坛里的那棵换成……叫什么,圣诞树?”
陈静静嫌弃回头:“那叫冷杉,你有没有文化。”
“马上过圣诞节了啊,那可不就叫圣诞树?”
程皓看了一眼:“哎,女侠哪去了?”
“不知道诶。”
陈静静也往司谣的座位注意了眼,奇怪说,“我怎么感觉从中午就没见到她了?
下午两节课好像也没上……”
司谣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大厅里,齐文徐刚扶着司桂珍坐下,一抬头看见风风火火跑进来的小孩,忙不迭招了招手。
“哎哎谣谣,这里。”
司谣一路跑得嗓子生疼,直到看见了好端端的司桂珍,才浑身卸下了劲。
所有紧张和害怕彻底放了下来,她喘着气过去,乖乖叫了一声妈妈。
就在不久前,司桂珍在捡钥匙起来的时候直接晕了下去,连带着摔了旁边的电瓶车。
等到被送进了医院,人已经醒了。
除了额头和身上磕碰伤到的几个地方,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
“老毛病了,可能是有点低血糖,妈妈没事。”
司桂珍刚做完血常规,按着手上的棉球,趁空摸了摸司谣的脸,“没事啊,唉哟,怎么还哭了。”
司谣的眼睛还是红的,更了半晌,小声憋了一句:“……妈妈你,你不好好,吃饭。”
“没事了,妈妈以后会注意的。”
司桂珍笑着说,“下午还有家长会呢,等下妈妈跟你一起回学校。”
齐文徐连忙接话:“你还是先休息着吧。”
他掂量了下,又问,“谣谣,今天叔叔替你妈妈去家长会,可以吗?”
司谣点了点头。
三个人坐在大厅里聊了会儿天。
司桂珍想让司谣先回去上课,但她不肯。
反正都翘课了,还剩两节自习课,司谣就打算在这里待久一点。
她瞅了眼手机,抽空回复了陈静静发来的消息。
没过多久,血常规的结果出来了。
她默默跟在司桂珍和齐文徐后边,一起进了诊室。
医生问了司桂珍几句,又给开了几剂药,说要挂水。
“胃不好吧?
平时注意饮食规律,不要过度劳累。”
医生又看了眼化验单,“缺铁性贫血挺严重啊。”
司桂珍连连应下。
司谣也在旁边专注听着。
医生多问了几句,沉吟看着单子,忽然说:“这样,你再去拍个片吧。”
司桂珍愣了一愣。
“医生,这是什么意思?”
齐文徐也有些蒙,担心问,“是……还有问题吗?”
医生看了几眼司桂珍,略一迟疑。
他斟酌了片刻,才说:“有没有问题,先检查了再说吧。”
莫名地,司谣感觉心跳突然跳快了一拍。
刚放下没多久的心,一下子,异常紧张地提了起来。
像一个什么预兆。
她茫然跟在两个人后边,看着司桂珍去拍片,又做了几项检查。
等结果的途中,谁也没有提起什么担忧的话。
像忐忑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中途司桂珍还摸了摸司谣的后背,安抚说:“妈妈没事的。”
她浑身都紧绷着,没有吭声。
快要到家长会的时间,齐文徐和司桂珍说了几句,正打算走,衣角却被人拉住了。
一回头,司谣紧攥着他的衣服,手指可能在发着抖。
小孩脸都吓白了,盯住他几秒,小声说:“……叔叔你别,别走了。”
医院外的天色一点一点黑了下去。
直到三人再次进了诊室。
是一场很漫长的谈话。
司谣杵在了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听着。
到后来,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见零星的几句。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病人一定要及时进行治疗。
——到时候看看是化疗还是做手术。
——胃癌。
……
司桂珍和齐文徐还要和医生谈话,司谣被两人哄了出去。
在走廊上茫茫然站了好半天,她后知后觉看了眼时间,想要下去给他们买饭。
医院一楼,急诊大厅里,晚上来看诊的病人也不少。
四周人来人往,一片嘈杂声。
司谣拎着袋子回来,有点不知所措地在大厅里杵了半晌。
今天有这么多人。
感冒的,发烧的,过敏的,受伤的。
……可是在这么多病人里,最严重的那一个,是她的妈妈。
“——谣谣!”
司谣下意识转头,看到了过来的齐文徐。
“刚才去哪里了?”
齐文徐气喘吁吁,见到她总算舒了口气,“叔叔找你好久了。”
司谣讷讷提起袋子:“我去买,买晚饭了。”
“都忘了……”齐文徐连忙接了过去,“你等那么久,是饿了吧?”
司谣没有说话。
齐文徐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她还在原地呆呆站着。
小孩脸上无措的表情,挺让人心疼。
于是他又走回去,蹲下来,措辞着,用掌心搓了搓自己的裤腿。
静默片刻后,齐文徐说:“你别怕……叔叔不会离开你们的。”
话音刚落。
绷到了现在的情绪像是被戳了个口子,彻底宣泄了出来。
下一秒——司谣一下扑进了齐文徐的怀里,号啕大哭。
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房间里关了灯。
司谣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
睡不着,摸出手机看了看。
快到了凌晨一点。
12月22日。
顿了顿,她倏然一个翻身爬起来。
眼睛还是肿的,司谣伸手揉了揉,又盯着手机屏幕瞅了会儿。
点开了企鹅。
戳开和那人的对话框,一句“学长生日快乐”编辑了好几分钟,还是没有发出去。
可能是有点抑制不住这种——太想找人说话的冲动。
鬼使神差地,她拨通了电话。
响了足足三十秒,才接通。
“——喂?”
司谣懵住。
对面不是简言辞的声音,但听起来格外熟悉:“喂喂——小同学是哪位?”
那边的背景音格外吵闹,应该是一群人正在聚会,聊天声此起彼伏。
周常烨拿着手机“喂喂”了好几声:“哥他去上厕所了,你找他有事啊?
说句话呗。”
“我……”
声音刚出来,周常烨立即笑了声:“哎哎,是个女生。”
“……”
司谣瞬间闭了嘴。
正想挂电话,那边已经闹哄哄聊开了。
“是嫂子吗?”
“嫂子啊?”
有人也热情喊,“嫂子今天真漂亮,你和简哥绝对的般配,真的!”
“嫂子太贴心了吧,回家了还打电话过来。”
“放心吧嫂子,我们肯定不给老简灌酒……”
过了会儿,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周常烨笑着把手机给了谁:“哥,你有个电话。”
——嫂,子。
他真的……有女朋友了。
司谣还在懵神。
拿手机的人走到了包间外,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接着,是简言辞的声音:“怎么还没有睡?”
默了好一会儿。
“……学长,”司谣将下巴抵在了膝盖上,闷闷咽下了多余的话,开口说,“祝祝你,生日快乐。”
顿了一顿,简言辞笑:“谢谢。”
他的声音润泽又干净。
语气也很礼貌。
于是她无比官方地继续:“希望你许,许的愿望都能,实现。”
简言辞没有接话。
司谣也一时间没有挂电话。
但刚才想要倾诉的冲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涌上来的懊恼和烦闷。
她就不应该打这个电话。
不然也就不会知道,对方已经有女朋友了。
也就不会在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意识到,他已经有了自己新的圈子,有了新的人生方向。
他会一直待在延清,过着,自己触及不到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
简言辞慢慢叫了她一声:“小同学。”
司谣轻轻“唔”了句。
“还在吗?”
她清了清嗓子,凑近了手机:“嗯。”
又是沉寂良久。
司谣才听见他说:“以后呢。”
静了一瞬,简言辞又问,“——还会在吗?”
应该是喝醉了。
这人的语气很淡,没了平时悠悠的笑意。
听上去带了点懒散的倦意,好像是累了。
都有了女朋友。
还这样勾、引、别、人。
这个——渣!男!祸!水!狐!狸!精!
司谣抓过被角,愤闷抹干了眼泪。
决心不和醉鬼计较。
“我不,不知道。”
她磕巴说,“学学长我先,先挂了。”
变故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司桂珍的病情一检查出来,齐文徐陪她跑了好几趟医院,司谣也跟着去了几次。
一开始司桂珍还让她跟着,后来,就干脆不告诉她了,只说让她好好学习。
司谣只知道她病得很严重,已经约了要做手术。
某天晚上,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司桂珍和齐文徐在房间里谈事情。
两人商量着,要把现在住的房子尽快卖掉。
十二月在兵荒马乱中走到了尾。
没过多久,司桂珍无奈从四中办理了病休,也不再上课了。
一月,槐城下起第一场雪。
司桂珍住进了医院。
司谣最近都不上晚自习,一放学就来医院待着,趴在司桂珍的病床旁边写作业。
“谣谣,”她刚写完物理卷子,司桂珍从床上坐起来了一些,过了会儿才说,“妈妈生病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外婆,知道吗?”
司谣从桌边起来,拿了个苹果:“……嗯。”
司桂珍当年嫁到了槐城,而司谣的外婆和小姨在另一个城市生活。
一家人除了过年的时候会见面,平时都是节假日打电话比较多。
她也没打算告诉外婆,心里早就有了打算。
“妈妈,”司谣不太熟练地削着苹果,忽然开口说,“等你做,做手术以后……我我就不去,学校了。”
反应了几秒。
司桂珍惊诧:“你说什么?”
“齐,齐叔叔要开店。
我想照,照顾你……”司谣认真说,“我在医,医院里也能,学习。”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们住的房子找到了买主,这天司谣从学校请了假,帮齐文徐一起搬家。
理东西的时候,司谣翻出了抽屉里的一沓草稿纸。
草稿纸被她有事没事翻看了很多遍,纸已经卷了边,上面男生的字迹还是一如初见的漂亮。
想了想,她还是把草稿纸压在了纸箱的最底下。
出房间门的时候,司谣瞅了一眼。
门框上还刻着两道划痕。
——2016年4月24日。
——2016年8月18日。
她默默伸手,重新比划了下。
好像……还是没能长高多少。
等到司谣和齐文徐理完了行李,大包小包跟着搬家车一起去了新家。
齐文徐说让她先回学校,剩下的他来整理。
一路坐公交车回去,司谣到站下了车。
刚走出一段路,身后又有一辆公交车到站。
车门甫一打开,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从车里打到了车外。
她闻言回头。
一个男人被情绪激动的女人扯着衣领,又拉又拽地撕扯下了车。
公交车上陆陆续续挤下来一小群人,都在看热闹。
“这禽兽刚才在车上摸我女儿的大腿!”
“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要不要脸?”
“畜生!我女儿才十岁!你要脸吗?
!啊?”
“走,你现在就跟我去警察局——”
男人被女人又抓又挠,还踢了几脚。
碍于周围人在拍视频,没有反抗,一直在躲。
拉扯间,司谣看清了他的脸。
愣了下。
……杨兴德。
杨兴德好像干了和几年前同样的事,而这一次,司谣在远处旁观他被女乘客又打又骂。
感觉,也不再害怕了。
男人不停躲闪着,怯懦又狼狈。
记忆里,那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噩梦,难以逾越的大山一般的阴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淡去了。
司谣忽然就想到了别的。
也是这样一个宁静又阳光和煦的午后。
在警察局门口,模样明净的校服男生回过头,含笑对她说了一句——“哥哥要对你负责”。
又在下着大雨的晚上,及时扯开了那条恶龙,对她说——“没事了”。
屠龙少年杀死了恶龙,解救了公主。
只是和童话结局不一样。
他最终还是……喜欢上了别人。
司谣在回学校的路上,低下脑袋,拿出了手机。
去年她过生日的时候,许过三个愿望。
——家人身体健康。
——年级排名前30。
以及。
——简言辞。
前两个愿望,可能已经实现不了了。
最后一个……
司谣点开联系列表,盯着“狐狸精”这三个字。
停留了好一会儿。
她还是删除了号码。
以前那些女生来找她说心事的时候,都说青春期会暗恋上一个,让自己喜欢到自卑的那个人。
可是对方就像够不到的星星和月亮,到最后只会变成遗憾。
她没有躲过去。
还以为结果会有不同。
所以像不死心的重症病人一样,赖了好久。
但是青春期总要走完。
人也总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