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1 / 1)

明信片

夜色漆黑,小道边的动静被越下越大的雨声吞没。

期间有辆车远远地在路口那边开灯照了一下,可能是看在修路,又驶远了。

男人一抬头,借着那几秒的远光灯,看清了面前这双黑色球鞋的主人。

——竟然只是个高中男生。

“我——咳咳,我就是她爸爸,”他憋着火,想爬起来去拉司谣,“别怕,谣——”

动作到一半,男人整个人一下被拎着后领口拽起,后脑头皮骤然又传来一股撕裂的疼——

“妈的,你……”

话还没骂出去,男人发狠回过去的那一下居然被制住了。

男生顺劲扭过了他的臂膀,扯住男人的头发直接就往树上撞。

整个过程干脆又狠。

疼疯了。

对方力气极大,高中生的样子,下手却根本不留余地。

这时候男人才后知后觉产生了点……惧怕。

这三年他在监狱里打过人,也被人打过,不同于地痞混混的搏命蛮干,这高中生下手——

是练过的。

“别……”

司谣抓着校服外套的手还在打细颤。

外套挡了大部分的雨,她慢慢地,慢慢地回神了。

第一个念头是——快要打死人了。

距离五步开外,简言辞正弯下腰扯住男人的发根,将人提起。

不知道第几次被按着脖子往树干上招呼,男人的反抗无济于事,意识开始涣散。

骂声渐渐消停了,他整张脸被树皮刮得血痕斑驳,右手臂诡异地软着,似乎被生生扭脱臼了。

路灯下,地上深色的一片洇开在水坑里。

是血。

司谣整个人紧张绷着,小声开口:“别、别别打了……”

大雨滂沱,失了控。

“疯……”男人满口的血沫,“疯子……”

眼看着男人正勉力往外爬,却被简言辞随意踩住了小腿,他又弯下腰——

“学,学长你,”她大脑空白,“别别打了!”

动作停顿。

不远处,司谣见简言辞手上松了点,鞋子却还是踩着。

偏了头看她。

雨水早就淋湿了他的全身,顺着鼻尖的弧度,往下滴落。

在幽暗的光影下,男生抬了抬眼。

此时弯起的这个笑清澈如水,此时就像一枝沾了雪的桃花,漂亮又淡漠。

对视几秒。

简言辞询问:“害怕吗?”

司谣本能点了点头。

“……我怕。”

“怕你打,打死他……”她磕磕巴巴,更咽着鼻音又补了一句,“不不怕,你。”

寂静。

司谣已经淋成了一只流浪猫,还直直举着那件校服外套,哭得眼睛通红,明显不停在抖。

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冷的。

不断滋长的戾气像被按下了暂停。

“好。”

这一刻,简言辞才松开了脚上的力道。

捡起地上的背包时,随手在男人的衬衫上擦干净了指背的血迹。

“听你的。”

这人态度温柔,语气就跟放学回家一个样,好脾气地说,“我们不打了。”

司桂珍接到电话赶过来的时候,吓得不轻。

齐文徐也急急忙忙跟来了,帮忙押着气息奄奄的男人。

没回家,直接带到了他附近开的小卖铺。

店外的卷帘门拉下了大半。

外边还在吵。

司谣就坐在里间休息的床上,湿漉漉的脑袋上还裹着毛巾。

缩成一小团,发呆听着背景音。

久违地,司桂珍发了大火。

“杨兴德你是不是畜生?

啊?

你是畜生吗?

!”

“谣谣都被你害成这样……”

“你早晚要遭报应!”

然后是男人嗫嚅的声音。

“我这次就只是想来看看她……”

“补偿?

你补偿得起吗?

!”

“别再来打扰我们了,你还嫌造的孽不够多?”

哐当一声,司桂珍气得砸了东西。

“我要报警,现在就去警察局——”

一团乱的晚上。

等到终于赶走了人,司桂珍急急抽了张纸擦掉眼泪,小心掀起门帘,进来。

“……谣谣,”司桂珍忙过来搂司谣,满是心疼,“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他……他有没有对你干什么?”

司谣脑袋蹭在毛巾里,恹恹摇了摇头:“没有。”

“都怪妈妈……都怪妈妈。”

司桂珍忍不住眼红,“妈妈向你保证,他下次再也不会来了……这次是妈妈的错,没有下次了。”

司桂珍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杨兴德已经出狱了。

这三年,看司谣的心理阴影好不容易消退了,司桂珍就没告诉她,只是暗自留意着。

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摸到司谣还在细微打颤的肩膀,司桂珍又是一阵自责。

最近他们换房子要用钱,她在校外偷偷接了补习班的活,今晚有课,才没及时接到电话。

“我们现在回家,”司桂珍说,“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好好安抚一阵。

齐文徐端了杯水进来。

他小心问了句:“明天要不要帮谣谣跟学校请个假?”

司谣蔫巴巴的:“……不,不用。”

“哎哎,去学校也好,比闷在家里要好。”

齐文徐看小孩情绪稍微好了点,庆幸说,“今天晚上多亏了谣谣的那个同学路过……”

“谣谣,你说的那个男生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司桂珍想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简言辞在齐文徐就近赶到的时候,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晚上司谣洗完澡,一抬头,看见了在阳台挂着的那件男生校服外套。

想起今晚的事,她打开手机,在拨号的界面停了一会儿,又关掉。

有点忐忑,还有点害怕。

这辈子打死都不想回忆起来的事,现在可能被人知道了。

那个人还是……简、言、辞。

睡不着。

司谣在被子里滚成了一团烦闷的虾米,好半天,紧张捏着手机,尝试性发了一句过去。

司谣:【学长,你到家了吗】

狐狸精:【还没睡?

不仅没睡,还顿时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

电话响了两声就通了。

“……学长你,”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她问了一句废话,“你你为什么,还不睡?”

“睡不着。”

那边不紧不慢地回,“在想一件事。”

“想什什么?”

“在想,今天晚上看到的人是不是你。”

司谣茫然:“啊?”

“不然怎么直到现在,”简言辞笑,“也没有收到一句感谢。”

“……”

默了好一会儿,司谣才憋话:“……谢,谢谢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脑补,一秒消散。

……她刚才!到底在!紧张什么!

简言辞问:“事情解决了吗?”

“……差不多。”

司谣回,“那那个人,走了。”

“你认识他?”

“嗯。”

酝酿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我的,爸爸。”

犹豫片刻,司谣小声补了一句,“但以以前,是。”

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不知道是因为被解救的放松,还是时隔很久的淡忘。

记忆里,对司谣来说面目狰狞的男人,在今晚,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

那些被她捂得死死的、从来不愿意提起一句的事情,也变得没有那么不可说了。

“——我,我初一的时候。”

“他对我做,做过……那种事。”

司谣说得很慢,忍不住蹭了下手心里的汗,声音越说越小,“但是没,没有成功。”

就在安静的这几秒里。

司谣紧绷着屏住呼吸,脑内的弹幕早就滚出了五百行字。

——他们是不是还没有熟到说这种事的地步?

——简言辞是不是不想听这种事?

——他会不会瞧不起她?

……

——可是她都主动说了。

——凭什么!他不给面子听!

然后,她就听见简言辞接了话,声线干净而润泽,响在了耳边:“我在听。”

没有回避。

没有追问。

也不同于她平时熟悉的那种,不经心的语调。

而是平静的,耐心的……甚至温柔的。

不知道为什么,司谣感觉鼻尖蓦然一酸,下意识揉了下眼睛。

这么久,那些没有人可以说的委屈——

在今晚黑成一团的被窝里,突然就找到了明亮的宣泄口。

是一段很复杂的过往。

司谣初一的时候,司桂珍带回家了一个男人。

对方戴着眼镜,笑容和善,也是四中的老师。

司谣很熟悉,就是在她班上教数学的杨老师。

没多久,司桂珍就和杨兴德领了证。

一开始,司谣很喜欢这个继父。

她对自己的亲爸爸没有印象,只是在过年吃饭的时候听别人提起过,男人在司谣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跑了,出轨。

从此杳无音信。

而新来的继父会接送她上下学,晚上还会教导她写作业。

对司谣来说,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雀跃经历。

直到那一天的下午。

一个司桂珍出门的时间,书桌底下,男人把手伸进了女孩的裙子里。

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司谣只记得自己反抗得很剧烈,拼命挣脱了,从房间,一路逃到门口。

被堵住了门,又逃进厕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锁紧了门。

男人在房间外。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哄骗不成,就开始了砸门。

害怕到了极点的整整三个小时里。

司谣在想。

——为什么没有人听见她的呼救。

——要不要,从窗户上直接跳下去。

在发生了那件事后。

很长一段时间里,司谣都不愿意开口和人说话,也怕起了高。

再肯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成了现在这样。

直到杨兴德被起诉坐牢,她也转了学。

新初中的班主任是个和蔼可亲的胖男人,同样戴着眼镜,很面善——很像杨兴德。

司谣只想快一点毕业。

没过多久,她就跳了级,直接上了初三。

再后来,就是在育阳发生的事。

……

“……我不是,故故意要推他。”

讲到在育阳的那个同桌,司谣已经开始犯困。

顿了好一会儿,才懵着鼻音补充:“我,我是不小心。”

“嗯。”

“——学长。”

司谣昏昏欲睡的前一秒,忽然,强打起精神问,“你你当时,是不是看见了?”

又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听见简言辞又“嗯”了一声。

莫名地,司谣生出了一点点庆幸。

幸好,知道这事的人是他。

……更幸好,他没有挂掉这个电话。

“你,你怎么……偷看我。”

忍了忍,司谣没忍住,憋了一句,“还还不,告诉我。”

——就像抖擞精神的小猫,还是最窝里横的那一只。

指控得理直气也壮。

听起来心情已经好多了。

关了灯的房间内。

在黑暗里静默片刻,简言辞开了口。

“小同学。”

他笑,“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司谣懵:“……什么?”

等了一会儿。

简言辞的语调慢慢的,勾了点儿倦意的懒散,说:“我其实——”

又是片刻的停顿,直到司谣快要睡着。

才迷迷糊糊听见,这人笑意温柔地接了一句:“很可怕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挂的电话。

司谣将脑袋埋进枕头里,睡到一半,动了动。

又动了动。

倏然间,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坐了起来。

凌晨两点四十分。

只有平时逛的游戏论坛还有活跃的人,一刷新,就是几个玩家发的新贴。

有输游戏在骂队友的,还有吐槽生活的。

带着几分不清醒,她发了个贴。

【如果】

【如果喜欢上一个——】

司谣想了想,斟酌了半晌的用词。

【如果喜欢上一个可能有精神疾病的人,应该怎么追比较好?

很快,收到了回复:

——【倒追】

司谣愣了下。

心跳像是在打鼓。

她又回复:【要怎么倒追呢?

过了两分钟。

对方:【倒、追】

对方:【兄弟,我的意思是,往反方向跑】

“……”

对方:【快跑!】

“……”

杨兴德来骚扰过司谣的事就像一个巨大的隐雷,埋在了司桂珍心里。

这一阵司谣的上下学,司桂珍都没让她坐公交车去,而是抽空亲自接送。

没时间的时候,也会让齐文徐代劳。

好在这次司谣并没有像几年前一样,变成那种让人极为担忧的状态。

更让司桂珍惊喜的是,她一直结巴的说话习惯竟然好了点。

现在有时候,还能说几句流畅的短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

对面楼里,每晚教室的灯暗得越来越晚,隔着一栋楼都能感受到那种紧张的氛围。

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

连在平时操场上打球的那一拨高三男生都少了不少,全蹲回了教室临时抱佛脚。

“司谣,”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旁边陈静静凑过来,悄悄问,“你晚上去不去摆蜡烛?”

司谣一脸的迷茫:“什么?”

“给对面楼摆蜡烛啊。”

陈静静说,“刚才沈东辉不是说了吗,要我们组织一下,统一去给高三喊楼,这是四中的传统。”

“她肯定没听,她刚才在做卷子。”

后面程皓一边玩手游,一边插话,“女侠,你最近努力得让我焦虑啊,说好期中考手拉手一起走,你却躲在角落偷摸学习,我代表铁三角谴责你……”

司谣脑内顿时蹦跶出了一个井字形的小青筋。

她愤懑扭头,反问:“躲,躲的人,不是你吗?”

“啥?”

“人,人类进化的,时候。”

司谣说,“你肯定是,躲起来了。”

“……”

正聊着天。

班长余童拿了一打明信片,过来问:“司谣,你们要不要写明信片?

给高三他们的。”

“随便写一段祝福的话就行,到时候我们统一拿给他们,不用写名字,反正都是随机送的。”

拿到明信片,司谣捏着笔,默默对着空白处盯了会儿。

“写什么呀?

我就写个高考加油算了。”

陈静静来看司谣的,“诶司谣,你这写的什么呀?”

她在明信片上写了又划掉,最终留了三行英文字母。

——

——

——

“这缩写写的啥?

女侠,你居然连字都懒得写!”

程皓说,“怎么能比我还敷衍?”

陈静静:“你写了什么?”

“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

程皓念,“以抄为主,以蒙为辅,蒙抄结合,一定及格。”

“……有病。”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整栋楼里的高二学生浩浩荡荡下楼。

司谣跟随着人群,来到高三楼下。

沈东辉在三班前面拿了个喇叭,正组织全体学生就地摆红蜡烛。

现场吵闹成了一片。

“能不能一直喊到晚自习结束啊?

不想上去。”

“卧槽,季姝仪哭了。”

“正常啊,她不是喜欢那个谁?”

“简言辞好像不是这里的人,我估计他考完应该就不回来了吧。”

“好了同学们,”沈东辉喊,“同学们,我们准备开始了。”

地上,红色的电子蜡烛明明灭灭,已经被摆成了高考加油的字样。

司谣抬起脑袋,瞅上去,每一层走廊的围栏边都挤满了围观的高三学生。

一片闹哄哄。

晚风吹过,她伸手,把被吹起的头发往下压了压。

不知道这人在不在看。

也不知道,会不会收到她写的那张明信片。

第一遍喊得稀稀拉拉,沈东辉还在激情动员:“同学们都喊得齐一点啊,响亮一点,都喊出你们对学哥学姐们最衷心的祝愿——”

杵在周围乱糟糟的嘈杂声里,司谣想了想,悄摸拿出手机。

给那人发了一条。

司谣:【学长,高考加油】

过了两分钟。

狐狸精:【看到你了】

司谣顿时抬头。

一整栋楼,在走廊上趴着看的学生实在太多了。

高三7班是在第几楼来着……

狐狸精:【小同学,刚才怎么没有喊?

……都能想象得出他那个悠悠的语气。

含了笑,眼梢弯着。

蛊惑又勾人。

就想象了下,司谣感觉心跳蹦跶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欢快,快要撞出胸口。

一下又一下。

跳了没几秒。

不由想起。

当初她替季姝仪给他送信的时候,简言辞礼貌拒绝的那几句。

——对不起,我暂时没有这个心思。

——同学,要好好学习。

司谣幽幽打字:【感觉太幼稚了】

狐狸精:【也没有写明信片吗?

停顿了两秒。

司谣:【没有】

沈东辉:“来大家,我们来最后喊一遍啊,预备——”

这一次,周围响起了洪亮的祝贺词,整齐而划一。

目光还在努力搜寻,司谣忽然一顿。

定定盯住了六楼那一层。

人群里,男生的五官模糊在了夜色里,但周身的轮廓气质却让人很熟悉。

肤色晃眼,让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明亮的。

遥远的。

不可及的。

司谣在雷鸣般的口号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久前在明信片上写下的那三句话,一下就变得更明晰了。

——我会长高的。

——学习成绩会变好的。

——会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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