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姑娘等了半晌没等见薛嘉禾的反应,深吸口气唤道,“殿下?”
薛嘉禾眉眼微动,稍稍回过了神来。她盯着周九姑娘看了一会儿,笑道,“原来是你母亲告诉她的……这样也好。”
“那我的要求……”
“我不答应。”薛嘉禾面上仍旧带着点儿笑意。
周九姑娘愕然道,“殿下不怕天下人嗤笑您?我可不是在和您开玩笑!”
“你看,你要威胁我,得先达到两个条件。”薛嘉禾朝周九姑娘竖起一根手指,“首先,我不愿你说的事被公诸于众。”
“大庆以孝治国,殿下身为长公主,居然……”
“我的生母身份虽隐秘,但汴京不少人知道究竟姓甚名谁,只不过大家秘而不宣,那绝不是淳安陈家的第二任主母,你再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薛嘉禾摇了摇头,“其次,你便是真要嚷嚷得全大庆都知道,周家的声音也得先能传得出淳安去。”
周九姑娘向后一缩,整个人发抖起来,“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摄政王殿下就在淳安,只要他一声令下,周家的一封信也送不出去的。”薛嘉禾浅笑道,“容决把持半壁江山的赫赫威名,周家不至于没听闻过吧?”
“殿下和摄政王不是不合吗?”周九姑娘咬了嘴唇,“怎么知道他会帮您封锁消息?”
“大庆终归是大庆,他也是大庆的摄政王。”薛嘉禾淡淡道。
“你……”周九姑娘掐着自己的掌心才将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她噙着泪弯腰给薛嘉禾磕了个恭恭敬敬的头,“殿下无需对我如此防备,我想要请殿下帮的,无非是个极小的忙,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举手之劳这四个字,只能从提供帮助的人口中说出来才算数吧?”薛嘉禾不紧不慢地回她,“我猜,你想嫁人,因为大庆罪不及出嫁女,是不是?”
周九姑娘还没说话,薛嘉禾就好似没等待她的回复似的接着说了下去。
“——最好,你还能跟着摄政王殿下一起回汴京,入他的摄政王府,所以才偏要请我点头,是不是?”
周九姑娘伏在地上,半晌低低地应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是”。
“我虽然不如别人那么诗书满腹,但也念过几句诗,春风吹又生什么的。”薛嘉禾敛了笑容,“这条律令,不是明知故犯之人避祸的手段!”
周九姑娘的身躯微微发起了抖来,她颤声道,“可……”
“可什么?”薛嘉禾截了她的话头,“偌大一个周家,难道没有比你更无辜的人?凭什么你可以脱罪,别人却不能?就因为你是嫡姑娘,比别人更高贵?”
“我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周九姑娘崩溃地尖叫,“那些事情都是父亲伯父叔父他们在做,我就算知道了,难道能真的阻止他们不成?还是去报官大义灭亲?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啊!”
薛嘉禾眯了眯眼,“看来,你知道得比我想象中更早。”
“那些平民的性命,就是一年少了几十几百条又如何?”周九姑娘恨恨地道,“我查过书籍,大庆人口数千万,缺了这几十几百个人,难道就会变天了吗?”
“若万事如同你所说的这个道理,那天下即便少了一个周家,抑或只少一个你,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薛嘉禾平和地道。
周九姑娘挺直脊背逼视薛嘉禾,“殿下所仰仗的,不就是您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吗?若非如此,殿下也和一介平民没什么两样,我又何必在殿下面前跪地哀求?”
“你本是不必跪的,上次来也不曾让你跪,这次却自己噗通一声跪下了,看着膝盖骨都疼。”薛嘉禾扫了小姑娘的膝盖一眼,“要起便起吧——赵白在不在外头?”
听了个全须全尾的赵白从门外探头,“夫人。”
“你带周九姑娘下去问话吧。”薛嘉禾道。
周九姑娘显然并不是个对自己家中人在暗地里勾当一无所知的人,从她的角度问话,或许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报。
在周九姑娘反对之前,薛嘉禾看向了她,“你不是想要一线生机吗?”
周九姑娘难以置信,“我想要的不是这样!”
她不想成为周家的叛徒,她所想的是安安稳稳嫁给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避开灾祸,即便匆忙了些,但她相信凭借自己的力量是能从夫君那里得来宠爱和地位的。
“很多时候,有一线生机便很不错了。”薛嘉禾道。
赵白没再给周九姑娘机会,他捉住少女便拽着她往外走,周九姑娘一个劲挣扎也没用,反倒手臂挣得生疼。
薛嘉禾注视着赵白和周九姑娘离开,良久才轻叹了口气,问绿盈,“她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是不是?我如今是既得利益者,说那些话在她看来确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的我不知道,”绿盈想了想,道,“总之我心里,夫人一直对我是极好的。”
“这倒是谢了。”薛嘉禾失笑,她抵着额头道,“是不是快到用饭的时候了?”
绿盈看了眼天色,道,“夫人饿了?”
“不……”薛嘉禾迟疑了一下,“容决出去了?”
“赵白说,今夜便会将周家围起来了。”绿盈道。
薛嘉禾恍然:看来周九姑娘今日跑来,倒也不全是她自己的莽撞冲动,而是周家在背后推的她。
哪怕多留下一点薪火都是好的么?
薛嘉禾抿唇,脑中又回想起了和周九姑娘有些相似、可显然比周九姑娘聪慧得多的那个人。
——在宫宴上当场向容决表白心意求嫁的承灵公主。
“承灵公主……”话一出口,薛嘉禾顿了顿,改口道,“毓王妃现在如何了?”
绿盈皱眉回想了会儿,道,“先毓王死于行刺,新毓王似乎前些日子也生了病,后头我也没听说。夫人若是想知道的话,一会儿我去问问赵白。”
和薛嘉禾一起在长明村隐居时,绿盈确实也没有门道打听这些遥远地方的动向。
薛嘉禾唔了一声,又往窗外转红的余辉看了看,道,“我饿了,先吃饭吧。”
……
这是容决到淳安之后最忙的一天。
凭借着陈富商和他手底下那些火眼金睛的账房先生,周家庞大的账目被翻出了大大小小不少漏洞,绕过牙行做人头买卖、拐卖良民的行径被揪了出来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
容决前脚把罪证都送去汴京,后脚就把淳安城里的周家给围了。
先不拿人,但如今的周家,是只进不出了。
这围住周家之后,容决才知道周九姑娘今日悄悄离家去了他落脚的别院,且到现在还没回来。
因着赵白绿盈都留在薛嘉禾身边,容决只皱了皱眉,并不担心薛嘉禾的安全。
——虽理智这么想着,将诸事安排好后,容决回别院的速度还是快了三分。
一进别院,赵白便匆匆来向容决说了审问周九姑娘的结果——薛嘉禾想得没错,周家几个当官的嘴硬得很,周九姑娘却不太经吓,和赵白相处了两个时辰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倒真是给后续的查办省去了很多麻烦。
容决松了眉让赵白将人带回去周家,自己往薛嘉禾的院子去。
他到得晚了些,院里已经没有灯光了。
容决失望了一瞬,便决定同从前一样,悄悄溜进里面看上两眼。
不碰她,就看看也好。
一天不见也念得心烦。
容决熟门熟路地绕开绿盈去了内屋,脚才刚迈进去,就听见薛嘉禾的床上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听着像是薛嘉禾翻了个身。
“……容决?”她哑着声音问。
这声音听得不太正常,容决按下尴尬上前,“你怎么了?哭了?”
“没哭。”薛嘉禾窸窸窣窣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叹着气仰脸看容决,“就是有些睡不着。”
容决微微弯腰看她的眼睛,确实没见红肿,才放下心来。
——哭得停不下来的薛嘉禾他可真的是怕了。
“陈夫人的病因,周九姑娘告诉我了。”薛嘉禾喃喃地道,“她听闻我有了一对龙凤胎,听完便吐了血。”
容决沉默着伸手,揉了揉薛嘉禾的脑袋,细软的发丝在他掌心里轻轻蹭过。
“我想,她那般用力想逃开过往,大约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叫她自己也无法释怀。”薛嘉禾叹着气抬手将容决的大掌摘了下来。
容决还没来得及生出失落之情,薛嘉禾便拉着他的手掌放到面前,垂首认真地用指尖描绘起他的掌纹和茧子来。
她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独一无二的纹路,边轻声道,“她大概又后悔,又痛恨,不知道拿懦弱逃走的自己如何是好,到这时候才终于醒悟了。”
薛嘉禾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直试图逃避的她也是在得知自己腹中怀的是龙凤胎后才终于幡然醒悟。
像是一场太长太久的梦魇,薛嘉禾和陈夫人都是被迷宫困住的人。
薛嘉禾只是醒来得更早了一些。
容决忍着掌心里的酥麻微痒不动作,木头人似的叫薛嘉禾把玩,不知为何直觉地知道这时候他不必绞尽脑汁想安慰的辞藻也可以。
薛嘉禾虽然说着这些,但眉眼宁和,看起来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我最近时常在想,其实你也不是那么讨厌,若以另个方法相识的话,或许不必多蹉跎这些年的功夫。”薛嘉禾弯起嘴角笑了笑,“……但后来我又想,或许那样的话,便走不到如今这一日了。”
容决安静地注视着月色中的美人,心中闪过一个笃定又喜悦的念头。
——她又向他靠近了一步。
“我今夜不太想一个人睡,”薛嘉禾说着,反手握住了容决的手指,她抬起脸看进容决睁大的眼睛,纯然问道,“能不能劳烦摄政王殿下陪一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