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已经入秋了。天还总时常下雨。
阴云密布在上空,让空气中的气压变得很低。暑热还没有完全散去,闷热的空气里却又透着一股子早寒。
季涵把车停在了文山中学的小前院,关了空调,打开窗户。
陆承坐在车里,还有点没睡醒。他觉得这种天气实在不适合办公,就应该躺在床上搂着个人肉抱枕温存。然后他又漫无天际的出神。想着还好开车过来接许青舟了。不然万一一会真的下起了雨,他一个人搬着东西,为省几块钱坐公交车,八成又要感冒。
陆承出神地发呆,一边听着窗外的动静。
九点多钟,校园里十分安静。本来应该是开学的日子,但前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清晨的鸟雀唧唧喳喳的叫,大约也是感受到了下雨前的气压,所以叫声更显得密集。
树上不断有麻雀在飞,起起落落,但飞的很低。在陆承的视线里不断烦扰着他。
远处是熟悉的操场扩音喇叭声,似乎有人在讲话,开头永远是:
——尊敬的各位领导,亲爱的老师、与各位同学们。
陆承没怎么认真去听。四周熟悉的景色,让他觉得心情恍惚。
重游故地时,周围的一切都会变成回忆的线索,陆承的眼睛里,仿佛映出了无数人影。
那些笑声,那些吵闹声、嬉打怒骂的声。
那些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的询问声。
“喂,你是大启还是小承啊……”
·
陆承把车窗关上了。
高档汽车的密闭效果总是很好,车窗关闭的一瞬间,世界便安静了下来。
他觉得有点窒闷,于是又把气撒在季涵身上。
“你把空调打开。关上干嘛?省油呢?每个月油钱也没少给你报销,我都没嫌你……”
他瞥见后视镜中,季涵撇过来的白眼,自发闭上了嘴。
季涵把空调打开,小声奚落:“也不知道是谁,以前穷怕了,只要停车从来要命令我熄火……”
他看见陆承扭过头,一脸没听见的模样,只能无奈地笑。
“开空调了。你不开窗吗?我以为你想听着点动静,第一时间给许老师一个惊喜。”
陆承瞪了他一眼。因为被戳中了心思,所以愈发别扭地耻于行动。
他后背向后靠了靠,让季涵开了些音乐,在车上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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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热爱我的工作,在教学工作中,我勤勤恳恳,取得了卓越的成绩。可是这份勤恳与朴实,却并没有带到我的生活中。我此刻怀着懊悔、愧疚、与自责的心情,念出这份检讨书。
——身为一名教师,我本应该为学生做好榜样。
——但我却有失师德,因为自己生活作风不检点,而给学生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故而我陈恳的请求,辞去文山中学教师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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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隔着一栋七层高的教学楼。是整个文山中学最气派的建筑了。这栋教学楼是李燃的父亲出钱捐赠建设的,所以开学典礼上,当所有人都下楼站成一排,在考场上听着枯燥的讲话时,李燃翘着腿悠然的坐在窗户边上。
他开着窗户,操场上的声音不断传过来。李燃探头看了看。
是那个让人讨厌的老师,许青舟啊。他想,他差点因为这个人背上一个处分。
他早就拜托过父亲,最好能搞掉那个老师。于是他好像真的因为什么事情,要被开除了。
是什么事情?李燃难得仔细的听了一耳朵那场检讨。
——但除此以外,我也在思考我的教学。
——我在不断的反思、检讨,在这不间断地一年又一年的教育改革中。我身先士卒的备课,孜孜不倦的论述改革理念。我教授语文,给学生们传达文学中的思想。
——可是我却要检讨,我不知自己是否真正的教会了我的学生理想、平等、自由与希望。
无聊!李燃才听了两句,就打着哈欠,趴在窗台上,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窗外的阴云越发浓厚了起来,天边隐隐约约有些闪光,可能马上就要打雷了。
李燃带上了耳机,然后眯起眼睛,看着操场上小如蚂蚁的黑点。
他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仔细地辨认着,他在找赵梓尧。
自从放假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赵梓尧了。他有些想念那个人。赵梓尧打架很厉害,眼神中永远透着一股子凶,可看向自己的时候偏又懒洋洋的极其不屑。
李燃舔了舔嘴唇,回想赵梓尧挨揍时愤怒的瞪着双目,却仍旧只能咬牙隐忍发出闷哼的模样,心里陡然痒了起来。
队伍里并没有赵梓尧的身影。是不是又逃课出去打工了?
他其实也不用那么辛苦,反正自己家多的是钱,都可以给他。
所以这学期,要让他赔我要玩点什么好呢?李燃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然后趴在窗台上,将音乐调的更大。
此刻,他并不知道,自己脑海里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已经辍学并坐上了开往鹏城的火车,永远离开了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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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诉我的学生。
——人,生而自由。
——这份自由是选择是自由,更是身为一个人,不让自己的人生“被选择”的自由。
——不被世俗的价值观去选择自己的职业、理想、与未来的道路。不被周围的环境选择自己的善良、道德、与该做的行为。
——不被自己一切与生俱来的标签,如性别、国籍、性取向等等因素所束缚,而能勇敢的选择自己的责任、信念、与未来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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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天空中骤然响起了一声闷雷,声势浩大。
所有的学生几乎是齐刷刷的抬头去看。
天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云层后面闪烁着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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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前院。
声音激起了树上的全部鸟雀。他们扇着翅膀呼啦啦飞起来,又像是脚上被牵了一根绳子般,绕着树离了几米,又呼呼啦啦地落回巢穴。
陆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有些不耐烦的看了看表。
车窗上被溅了零星几点水,好像是天上“掉点儿了”。
陆承叹了口气,走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黑色的大伞,撑在头顶,走向了后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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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人的骄傲,所以我想要给你们读一首诗。
——这首诗与我无关,可我想把它念给你们,念给所有人听,因为他与自由有关。
——诗上是这样写的。
许青舟的声音在怒雷声下,骤然温柔了起来。
——清晨的时候,我打开窗户。窗外有鸟在飞。
——它们长开翅膀,像一场流浪。
——飞鸟在风雨和逆光中,煽动翅膀,孜孜不倦地飞向太阳。
——我把我的心,系在了鸟的覆羽上,让鸟随着梦,把我带向自由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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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院到后操场,如果不想穿过教学楼,便要绕路去一条楼与楼之间的狭窄长廊。
陆承一边走着,一边听着耳朵里传来的声音。
是许青舟的声音,陆承认出来了。
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上初二时,许青舟正上高二的年级。
自己总是不耐烦听陆启的表彰感言,所以便会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许青舟身上。
许青舟的声音向来很好听,无论是一板一眼认认真真的背诵着什么,还是如此时此刻,突然像是怕惊扰了世界一样,温柔下来的那份小心翼翼。
陆承一边想着,突然顿住了脚步。
身后季涵撑着伞,匆匆忙忙地追上来,差一点撞上他。
“喂,陆承,你怎么……”
季涵话说到一半,便息声了。
他转头看着陆承,诧异地瞪大眼睛。
一道闪电划过,骤然将阴暗拱廊里男人,曝光成一道黑色的剪影。
那副画面映在季涵的瞳孔里,让他难以置信的屏住了呼吸。
大雨倾盆,沿着伞沿滑落。
陆承的表情木然,近乎于肃穆的迎接着逐渐变大的暴雨,他的面上有水痕滑落。
当他听到第一个词的时候,就像是某种神奇的感应一般,他便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陆承?”
季涵轻轻的,有些担忧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陆承的目光直勾勾的注视着遥远的讲台。间隔的时空与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是……陆启的遗书。”
陆承说。
·
暴雨密集的砸在地上,各科班主任老师用手挡在头顶,急促地催促着自己班的学生。
“快进去,快回到教室,排好队。排好队都回到教室。跑起来、跑起来别让后面的人等。”
一队队的学生交头接耳,相互嬉闹着,纷纷钻进了教学楼的后门。
“假期终于结束了啊。”
“不知道是谁接老许的班,我希望还是个男老师。”
“为什么,我喜欢女老师啊。听说是个年轻女老师,女老师才不会太凶。对了,你暑假作业什么时候写完的?”
“我还差三道题,借我抄一下。”
转瞬之间,整座操场已经彻底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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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讲台上。
讲台上虽然有遮挡,可还是会有雨丝,顺着风飘进来。
许青舟抬起一只胳膊,小心翼翼的护着他手上的那张纸,动作看起来有些戏剧似的笨拙。
——我的心啊,随着鸟的飞翔,在风雨里飘摇,却又被阳光倾倒。
——它被黑暗吞噬,又在白昼破晓。
——这世上有太多无知的看客,他们在荆棘与泥泞里嘲笑我,嘲笑我自由的骄傲。
——那些欢呼或掌声,那些谩骂或吵闹。
——在我眼里,是安静的活着的人,在寂静或不甘的发出地细小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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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让他读没关系吗?书记,您看也下雨了,要不我把许老师叫回来?老书记……”教学楼里,教务主任站在顶层的校长办公室,有些不安的请示。
年迈的老书记推了推眼镜,思忖了一会,无奈的转身离开窗口。
“算了吧,他自己的要求。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让他念吧。他是个固执的人,就让他固执的念完好了。”
老书记说完以后,挥了挥手。飘雨的窗户被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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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人便安静的活着吧。死去的人只不过是闭上了眼睛。
——像一只飞倦了的鸟,温暖的睡着。
——万物凋零,世界沉眠,是夜的拥抱。
——但那双真正为自由而战的心,仍在跳动、鼓噪。
——只要鸟睁开双眼,这世上便没有黑夜。
——哪怕死亡,它也要用自己的灵魂去宣告。
——宣告你的离经叛道、与不被允许的信条。
——让鸟的自由,
——化成清风,化为孤魂。
——化为奔流的海,化为漫天的咆哮。
——化为不被束缚的一切,从此,温柔地将你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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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陆启,留书予弟。
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