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草木繁盛。王守仁出城半日,又在城外荒亭等候半日,才算是等来了李凝。王守仁骑的是一匹便于赶路的黄骠马,李凝骑着一匹枣红马,两匹马平日不常见到,刚一碰头,就亲亲密密地互蹭了起来。按照李澈的意思,近来太子参政,朝中势力风起云涌,待在京中也没什么意思,最好出去玩上一两年,可惜王守仁的假期没有那么长。即便翰林清闲,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有几个愿意成日待在一个地方苦熬时间。王守仁起初想了不少,等到上路时,便将一切烦恼都抛在了脑后。远游实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十五岁的少年初见风姿,又带着个李凝,一路上颇为引人注目。王守仁的意思是沿着长城一路见识些风土人情,最终的目标地点是山海关。山海关乃是边郡要塞,素有大明咽喉之称,自山海关入,可以见海,王守仁自小长在内陆,还从未去过海边。李凝有过不少出行经验,王守仁带着她离京之前已经做过许多照顾她的设想,没想到刚走了几天,就发觉自己才是拖后腿的那个,他和李凝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从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多不为他知的经验。经验是学不来的,每一条经验的背后必然有着真切的经历。李凝有些犹豫要不要编些理由,然而王守仁想得很开,不仅没有追问,反而贴心地道:“人皆有私隐,何必多说呢。”他说这话时眼神很诚挚,一眼看去便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李凝发觉自己是当真很喜欢这个真诚的少年。也许人和人之间当真有着一种玄而又玄的缘分,黛玉说第一次见宝玉,就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李凝第一次见王守仁的时候,就记住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越是相处,越是契合。犹如故人。李澈极少出游,他对出游也没什么兴趣,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车,对他来说都是酷刑,从前经商时许多需要出去谈的生意他都懒得做。宫中选秀的消息传出来后不久,太子妃的人选便定了下来,是个乡贡的秀才之女张氏。太子大婚对于满朝文武来说,唯一的作用在于这是宣告太子入朝的信号。大婚后一月,太子朱佑樘正式参政。李澈一直觉得成化天子智商不高,一开始的时候也并不觉得太子能厉害到哪里去,然而太子参政不过一两个月,便令他刮目相看。朱佑樘尚未入朝之时师从翰林院学士,勤奋好学,入朝之后立刻敏锐地摸清了朝中局势,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清流势力,他做的事情虽不多,已经能够初见明君风采。以前李澈最不喜欢明君,但现在他是个好官了,未来的天子是个明君,对他这样的好官来说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储君成新君的日子会来得这么快。万贵妃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后来做了贵妃也没舒心到哪里去,寻常女人眼里的帝王宠爱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日复一日的苍老,心爱之人时常背着她幸年轻宫妃,自从开了朱佑樘这么一个先河之后,宫中的皇子一个接着一个诞生,令她心力交瘁。正月时万贵妃突发心疾去世,宫中有传言是因为成化天子幸了万贵妃身边的宫女,万贵妃妒火中烧,责打宫女时猝死。宫中之事和朝堂没什么关系,万贵妃究竟是怎么死的只能引起一些闺阁中的私下讨论,但就李澈来看,万贵妃死了,成化天子就像是失了精气神,整个人都和从前不同了。但李澈仍未想到一个成化天子不过四十来岁的人,就那么去了。九月过半那会儿,李凝和王守仁自山海关归京,半路上就传来了天子大行的消息,各地封店闭户,高挂白布。王守仁因要在九月前归京,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正一边赶路一边发愁迟到的事,没想到的是,他正好没在京里赶上国丧。等到十月那会儿归京的时候,京城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虽少不了欢声笑语,但已经没了肃穆的气氛。江山易主不过数月间。因新君亲近清流,且不以年纪论人才,登基后不久就把朝廷来了一场大换血,重新任用原先成化朝时因宠妃宦官被驱逐的官员,又将东宫侍讲学士一个个从翰林院拎出来任官,最重要的是把朝中的清流官员按人品能力划分,尽量安排到了重臣的位置上。经历了万党霸权的日子,朱佑樘深知人品才是第一位,清流官员即便能力有限,但一不贪二不昏,仔细些把关总能做好事,而人品和能力成正比的……直接入阁!李澈入阁的消息定了之后,朝中几乎没什么反对的声音。朱佑樘有些奇怪,他本已经准备好了舌战群儒,奈何群儒并不按他的设想走,李澈这样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官员,从三品侍郎起跳,一步入阁,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提出异议,那些骂天骂地的言官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事出反常,朱佑樘保持了一个帝王应有的疑心,然而得来的反馈却令他迷茫。李阁老这个人吧,除了严苛了一点,刚直了一点,手段厉害了一点,他几乎是个完人啊。少年丧妻之后独自带着一个女儿过活,任谁来给他说亲都不要,不仅没个妾室,更连个屋里人都没有,不近女色到了这样可怕地步的男人总是令人敬畏的,朱佑樘也很敬畏,再往底下翻,翻到一条言官抨击李澈可能和忠顺亲王搞不正当男男关系的。朱佑樘来了精神,他自然不是那种看到男男关系就兴奋的八卦之人,只是忠顺亲王最终被指认谋逆,一个曾经和谋逆罪人有关系的臣子……想都没想完,就看到一份李澈整理出来的忠顺亲王涉案记录,这位前科状元有笔如刀,从头到脚把忠顺亲王剖了个清楚明白。自从这一条过去之后,朱佑樘再也没能从茫茫卷宗之中找到半条不利于李澈的言论。仿佛这个人生来就是个圣人。朱佑樘满意了。李澈也很满意,这里没有丞相,只有内阁,定制的开国君王意在分薄相权,免得造成臣强主弱的局面,然而内阁不过是个小圈子,只要操作得当,把相权操作回来也只是稍微麻烦一点的事情。做官最不能怕的就是麻烦,做的事情越多,手底下的权柄越大,什么时候权柄大到皇帝离不开他了,也就等同把天下握在了手里。李凝回来的时候,李澈刚入阁没多久。隔壁王家也挺高兴,这一次新君即位,几乎把半个翰林院的官员都洒了出去,王华趁着这股东风入了礼部,虽然比在翰林院时忙碌了不少,但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何况官还高了整整两级。经历了如此大的一番变故,翰林院里果然也没什么人追究王守仁迟归的事情,除了当初允假的官员已经高升,也有王守仁现在是个关系户的缘故。李澈入阁之后,几乎是雷厉风行地整顿朝堂,又有新君配合,几乎把半个朝堂的官员都肃清了一遍,不讲关系,不讲人情,但凡尸位素餐不干正事贪污受贿能力不足的,查一个是一个,查到了直接走人。锦衣卫直接被借调大半,听从内阁指挥,不扰民不乱纪,只苦了心里有鬼的朝中官员,生怕什么时候就让锦衣卫给摸了。满朝文武半夜里说梦话都不敢叫李澈全名。新君对此十分满意,内阁之外,又给李澈安排了一大堆虚衔,表明了自己的支持立场。顶着李阁老未来女婿的名头,王守仁在翰林院几乎人人躲着走,偶有想和他结交的,也是冲着这个名头来。年轻的王守仁从未遭遇过这种事情,没几天就不想在翰林院待了。李澈在看过他的折子之后,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夜,隔日把他叫来,问他是否愿意外任官。京官和外官是不一样的,京官关系广,人脉多,有时候一个四品京官能直接安排三品以下的外官职权,外官天高皇帝远,但往往出了什么事,没个关系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王守仁自然用不着考虑这些,他在沉思过后,向李澈表示想任外官,不光是外官,还要去做穷乡僻壤的外官。李澈深知年轻人总会抱着不切实际的梦,但他没有多说,只道:“想归京就给我写信。”转过几日,王守仁的官凭手续全都办妥,李澈直接把他安排去了河北,也就是山海关任职,王华甚至都没听过官名,还是问了人才知道不是个武职。如果不是知情,王华差点以为是王守仁得罪岳家了。不过年轻人,出去走走总是好的。李凝这一次仍旧跟着王守仁去,李澈入阁之后就忙了起来,时常三五日不着家,她在京城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和王守仁同行的感觉当真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