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明和姚知月走出航站楼,才走出大门,一辆宝马准时无误地停在他们面前。车窗被按下后,一个一脸笑意的中年男子探出头,热切地说道:“少爷,这儿。”
男子打开车门走下,殷勤周到地递过去两瓶水,忙不迭地打开车门,脸上的笑像是叠加了无数个,是那种习惯性的卑躬屈膝,“一听说您回来,老爷子乐得要来机场接您,大伙儿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了。”
陈逸明脸上是一以贯之的冷静,颇有绅士风度地请姚知月先坐上去,看着中年人问道:“外公身体还好吧?”
“老爷子身子挺硬朗,精神头也不错。”顿了顿,声音瞬间低了一截,小心翼翼地说道:“就是这情绪啊,隔三差五的就低落。”
陈逸明眉宇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缓缓闭上眼,显然并不想跟任何人对话。
中年男识趣地闭上嘴,目光活跃地接替了嘴巴的工作,时不时通过车后镜在姚知月身上巡视。
姚知月在对视上他因探寻而显得冒犯的眼神时,尴尬地挤出一丝微笑,保持着表面上的风度与随和,但是心里却是恼火的。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汽车驶入一个干净整洁的村落,而后在一个四面由瓷砖砌成的围墙的大院子里停下。
陈逸明和姚知月还没下车,一道沧桑浑浊的声音传来,“是明宝回来了吧?”在看到陈逸明的时候,宋老爷子突然又想起了女儿,声音突然有些许哽咽,“回来了。”
姚知月跟着陈逸明下了车,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栋六层的洋楼,装修得华丽宏伟,在整个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了。
院子靠门的那面墙是一个花圃,种植着茉莉、玫瑰、桂花、三角梅等,花开得缤纷多彩。离花圃很近的地方是一个青石砌成的井口,正对井口围造了一个人工湖,假山上雕刻着一只仙鹤,一股细细的水柱从那尖尖的喙嘴倾斜而下,颇有一番江南小桥流水的细腻。
姚知月是南方人,对眼前的院落景致有股亲切之感。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头发灰白,穿着一身休闲宽松的运动服老者身上。
紧跟着,姚知月又把目光转移到陈逸明脸上。但见他那一直喜怒不于行的俊脸舒展开来,眉眼间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搀扶着老人的手,温淡地说道:“外公,还好吧。”
宋老爷子的目光落在姚知月身上,那炯炯有神地双目震慑住了姚知月,她礼貌一笑,轻声说道:“您好。”
宋老爷子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对她点了点头,看着陈逸明笑问道:“明宝,这女娃子是不是你带回来的对象?”
姚知月心里一紧,只觉得脸颊连着耳根子一片滚烫,抬眸看了眼陈逸明,见他神情自若,轻描淡写地应道:“工作上的关系,她叫姚知月。”
姚知月暗自松了一口气,乖巧地应道:“嗯,同事。”
她又快速扫了眼陈逸明的脸。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什么大老远带着她坐飞机过来看他的外公?又暗自责怪他不提前说,她也好准备礼物,两手空空的真是令人难为情。
姚知月拘谨地跟在陈逸明和宋老爷子后头,庆幸这会儿没有陈逸明的什么三大姑七大婆的。
然而,旁边那道探究的目光又明显地投射过来,自作聪明地说道:“姚小姐,看来我们少爷很看重您,不然一般的同事,少爷怎么会带回来见老爷子,你说是不?”
姚知月礼貌地笑了两声,对于他的试探没有任何回应。
宋老爷子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中年男说道:“阿成啊,叫阿娥过来帮忙下个厨成吗?”
阿成答应得爽快,一边往家走,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这道紧随姚知月的八卦目光终于消失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来到宽敞明亮的客厅,宋老爷子还没坐下,看着陈逸明重重地叹息一声,浑浊的双目瞬间泛上一层泪光,语气悲凉地说道:“你妈忒没福气,提前去找你外婆了。我是真恨不得用这把老骨头换你妈回来。”
陈逸明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揪紧又猛砸了几下,眉眼间溢出沉甸甸的悲痛。他的手轻搭在宋老爷子肩上,太阳穴的青筋因极力的隐忍而清晰可见,沉声缓缓地说道:“为了妈妈安息,您不要太难过。”
“怎么不难过?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为什么不是我走在她们娘俩前头?”老人已经忍不住呜咽地哭出声来,那种茕茕孑立的孤寂感从内心溢出来。
姚知月眼圈一红,在桌面上抽了几张纸轻轻递到宋老爷子手里。他胡乱擦了几下,醒了下鼻涕,有点尴尬地说道:“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得像个老娘们,让你们年轻人见笑了。”
姚知月将老人的悲痛和无助尽收眼底,犹豫了一会儿,局促地说道:“我外婆是信佛的,小时候她总是会告诉我,有的人提前离开是被神仙召回去,因为历劫完了,又变成了天上的神仙。所以,我们不要难过,而是要替他们功德圆满而高兴。”
话音刚落,宋老爷子的泪水又涌上眼眶,然而那双浑浊血红的眼睛却流露出一丝欣然。也是在那么一刻,陈逸明的眼眶刹那间泛红,心里的刺好像被轻轻地抚平了,虽然依然觉得痛,但似乎止血了。
宋老爷子脸上虽依然残留着悲戚之色,但情绪显然平复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你外婆说得对。”
陈逸明不动声色地看了姚知月一眼,眼神有些许的飘忽,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处在困兽之斗的心态下。没想到,就因为她的一句话,心里的那头困兽突然安静了下来,让他得以喘一口气。
宋老爷子叫他们坐下。陈逸明拉回神思,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突兀地递到宋老爷子面前,试探地问道:“外公,您还记得这个人吗?”
宋老爷子接过照片,戴上老花眼,细细地打量着旧照片上的人儿,好半天后脸色罩上一层阴霾,眼神有点躲闪,那炯炯有神的双目一下子浑浊了起来。
“我、我不记得了。”
陈逸明和姚知月对视一眼,老人结巴的语气出卖了他的紧张。沉默片刻,陈逸明耐着性子,温和地说道:“外公,给我这张照片的人说,当初是您和外婆亲自把这个孩子送去孤儿院的。”
这句话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姚知月错愕地看着陈逸明。事情越来越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竟然把宋女士的父母都牵扯进来。她突然十分好奇,二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突然,宋老爷子腾地站起来,神色慌张,语气里带着一丝愠怒,“胡说八道,我见都没见过这个孩子。”
陈逸明眉宇微皱,显然是做好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理准备,不屈不挠地说道:“外公,我妈生前就在找这个人,我希望替她完成心愿。”
宋老爷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蓄,轻轻地牵动着皱纹间的褶皱,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陈逸明和姚知月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心里皆感到一阵紧张。
良久,宋老爷子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脸上显露出屈服后的释然,苍老的声音虚浮地响了起来。
“好吧,我说。这女娃叫林琪瑶,是你妈从小一起长大——你们现在叫什么闺蜜吧,她闺蜜的孩子。当时,我和老婆子以为这孩子只是暂时在你妈那住。谁知道两三个月了还不见人来接孩子。”
宋老爷子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妈那个时候二十九岁了吧,二十九岁啊,在村里头那已经是嫁不出去的大姑娘了,甭管你妈在外头混得怎么不错,找不着对象啥也不是。”
“我和老婆子急疯了,催着让你妈把孩子给人家送回去。本来年纪就大了,再拖着个不明不白的拖油瓶,那就更难嫁出去了。”
“你妈那脾气倔的啊,我俩软硬兼施不管用。后来才知道,那女娃的妈得绝症死了,那女娃是她托付为你妈的。”
“我和老婆子得替自家闺女考虑啊,咱也不能随便把孩子扔大马路上吧,合计着就偷偷把那女娃送去孤儿院了。”
“你妈知道后跟我们大闹了一场,我们死活没告诉她那女娃被送去哪里了。你妈一气之下从家里搬了出去,连我们电话都不接,别说是回家了。”
宋老爷子又叹了一口气,将往事说出来后心里着实轻松了不少,顿了顿,沉沉地说道:“你外婆到死的时候都没有后悔过这么做。我们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刚出肚皮就没了。一个不到十岁也没了。我们就剩下你妈一个孩子,怎么能不尽心尽力替她做打算?”
陈逸明和姚知月终于揭开了康柔的身世和来历,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就是没想过她和宋敏静竟然是这样的关联。
然而,这只是刚开始,就好像展现在他们面前复杂难辨的许多个通入外界的门,他们只是刚刚找到那个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