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紧扶手,正要回身,眼前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她转头,一幅幅光影自纱窗上飘过,在空旷的大厅里游走。身跨白马的少年将军,逐月点灯的神妃仙子,氤氲的山水,矫健的猛虎,通通成了被暖光裁剪成的影子,旋转着拓在冷清的屋子里。
她走了两步往下一瞧,厅堂的正中央放了一个走马灯,仙音烛令灯面上的图像活了起来,将她的双眼染得五光十色。
这是一幅绮丽而虚幻的画,似只发生在母亲嘴里的童话,能够将惧怕黑夜的孩童奇异地安抚,走入香甜的美梦。
浮光掠影中,她瞧见走马灯旁直起来一个颀长的影子,那人的剪影比任何一副图像都要精致,睫毛冷淡地垂着,手里架着方才点过仙音烛的火柴。
火柴在她手里一转,又是一转,倒比那走马灯更吸引人些。李十一这才转过来,在灯影中笑了笑,道:“若想玩,便过来。”
若不吃,便罢了;若想玩,便过来——她说话总是这么两句,连语序也未变过。但春萍总觉得,这位话不多的小姐总能恰如其分地击中自己心底的渴望,好似有手在她脊背处轻轻地推了一把。
她于是走过去,在走马灯旁蹲下,勾头瞧了一眼那烛火,又仰头望着被折射出的影子。
她头一回主动说话,她问:“老鞋匠的媳妇,会变作光吗,还是星子呢?”
寻常人讨安慰,得来的回答通常是肯定的,但李十一只低声道:“不晓得。”
甚至她并不晓得老鞋匠是哪一个。
春萍仰脸望了她一眼,稀疏的睫毛一眨一眨,眨至第五下时,她将抿着的嘴往两旁一拉,露出一个不大熟练的笑容。李十一低头看她,鼻息款动,亦还了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春萍未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变幻的花灯,李十一将灯盏留给她,静悄悄往回走。
楼梯踏了几步,正至月影阑珊的转角,却忽闻一阵淡淡的冷香,微凉的指头拉住李十一的手腕,将她带到了拐角处的阴影里。
来人不由分说,将李十一抵在墙上,凹凸有致的身段贴上去,胸口顶着李十一的,将她的手腕一扣,而后径直咬上了她颈边的红痣。
身体、气味、甚至张嘴的胭脂味都熟悉得不行,李十一连惊讶也无,身体远比思想更迅速地判断了形势,抬起另一手按住宋十九的后脑勺。
宋十九的呼吸横冲直撞,咬她的力道也不轻,有酸酸的醋味儿自唇齿间隙里冒出来,似一只恼了的小兽。
小兽召唤犄角似的蹙起眉头,上下齿又将李十一的肌肤磨了磨,撒足了野,最后伸出舌尖儿安抚性地一勾,才将李十一发红的脖子放开。
李十一还未撩起眼皮,眉心又被宋十九的额头抵住,她不想让李十一瞧见她的表情,只将眼帘垂下去,抿住嘴角。
“怎么了?”李十一的言语比交缠的呼吸还要轻。
宋十九咬了咬嘴唇内壁,又来回轻蹭李十一的额头,一会子才将握住的手腕放开,轻声说:“这灯,你未曾给我做过。”
她的委屈来得十分幼稚,与她体面的教养相悖,她原本踟蹰了许久,最后才想起来自己是一只神兽,神兽要什么教养呢?
她只要李十一。
她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配上娇艳欲滴的嘴唇,令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软了脾气,更何况李十一早就对她递了降书。
于是李十一温声道:“谁说走马灯是只给她看的呢?”
手圈住宋十九的腰肢,她将脖子退了退,拉开一个不大远的距离,以眼神暖住宋十九,而后将嘴唇印上面前饱满的胭脂。
“不过这个,只给你。”
第93章但与先生阖玉棺(四)
再小半月,春萍适应了许多,虽不爱说话,但偶然也笑一笑。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她与宋十九最为投契,时常跟在她不远处,静悄悄地坐着。
宋十九似找回了尾巴的小龙,将得意的嘴角翘得分外矜持。
日子久了,宋十九也渐渐摸索出了一些门道。也不晓得春萍是有什么先天不足,只要出门儿见了生人,夜里保管起烧,但只烧一夜,第二日清晨便又生龙活虎。
说是精神好,但到底身子骨弱,宋十九不敢折腾她,便不再领她出门儿。所幸她也不大爱随处溜达,多半时辰趴在窗前看上下学的丫头小子们,时而笨拙地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瞧了半晌,宋十九过去一瞧,上头的字倒了个个儿,头往下底朝天。
于是自她手里轻轻抽出来,问她:“不识字?”
春萍的脖子根儿有些红,轻轻嗯一声。
“想念书?”宋十九随手翻了两页。
春萍想了想,道:“我娘说——我娘从前说,读了书,往后就不挨打了。”
这是什么道理?宋十九有些啼笑皆非,将书合上,搁到桌面上,又替她理了理衣裳下摆,道:“要念书还不简单,咱们屋里头有个书袋子,你找她去,让她教你认字。”
说起“书袋子”时她眼角有不张扬的笑意,春萍歪头瞧了一瞧,暖苏苏的,在这样的神情里,“李十一”三个字是不必指明的。
春萍点头,依言去寻李十一,正要往楼上去,却听见院子里头有动静,便先探头出去瞧。阿音坐在新移的梅花树下,二郎腿一悠一悠的,同阿罗对坐嗑瓜子。
冬日冻得鬼都哆嗦,偏生这位奶奶不爱在屋里窝着,旗袍下还露着一截发粉的脚腕子,一片胭脂似的梅瓣自金线旗袍上滚下去,沾到脚踝窝里,三两下又抖了下来。
春萍盯着她抖下来的花瓣,又瞧了一眼她粉面含春的脸,欲言又止地立着。
阿音呸一口瓜子,同她说:“有话便说。”
春萍却另择了话头,朝桌上一瞟:“这是什么?”
阿音转头,将信纸拎起来:“涂老幺来的信。噢,涂老幺你不认得,你该喊涂老叔。说是再不回去,要动身来寻咱们了。”
“回去?”春萍一愣。
“咱们自上海过来的。”阿音上下牙一合,舌尖卷了新鲜的瓜子仁儿,三两下嚼了,又问她:“上海,你晓得不晓得?”
“我晓得。”春萍点头,一会子又皱起了眉头。
“听你讲话,不是本地人,却未问过你自哪里来的?”阿音手心儿将沾着口脂的瓜子壳兜了,端在胸前问她。
春萍看一看她红艳艳的蔻丹,一会子才道:“自南京来的。”
走了许久的路,颠了许久的牛车,还有幸碰着一伙赶路的陆兵,这才安生到了重庆。一来便逢着阴雨,在城外的山神庙里晕了好几日,睁眼摸黑进了城,七拐八拐的,便寻到了这方院落。
“怪道晓得上海呢。”阿音笑盈盈的,将瓜子壳拍在绢子里。
春萍点头,梅瓣落到她颈后,软绵绵的,她动了动脖子,一会子才道:“果真要回上海么?”
阿音偏头看她,噗一声笑了:“你这小人儿,怎的跟癞子狗似的,总皱着面皮做什么?咱们走是走,总不致撂下你。你见着你涂老叔便晓得,泼皮无赖咱们都没嫌弃,更何况细皮嫩肉小丫头呢?你安生将心揣肚子里。”
春萍幼嫩的眉头略微动了动,嫩芽儿破土似的,面上却没了旁的动静,暗想了想,才转身提步往屋子走,才走了三两步,她又停下来,盯着阿音的脚腕子,小声道:“若要赶路,你这么穿不成。”
阿音挑眉,阿罗抬起眼,在春萍沉静的瞳孔里瞧见了压抑得厉害的伤痕,最后她绷直下巴抿着嘴唇,再没说一句便扭头进了屋。
“神神叨叨的。”阿音下巴沾着一块瓜子皮,懒怠怠地扶起腰身。
进了屋子,她定了定心神,提步往楼上去,李十一果真在书房里,燃了一炉白豆蔻和甘松混的杂香,挽着袖子写字。她今日散着头发,一身白色的长旗袍,略宽大些,不似阿音同十九那样婀娜有致,腰部空荡荡的,前襟也不大突兀,配着她精巧的腕骨同颈边的小痣,将旗袍穿出了别样的禁欲感。
她抬眼看向春萍,她的眼神像抚琴,将方才被挑得紧绷的弦慢悠悠地按下来,再以指腹一揉。
春萍在这个眼神里瞧出了与前几日李十一不同的地方,似身体里沉睡的人慵懒地伸手将困倦的鼻端抵住,而后以将醒未醒的眼神眷顾你。
但这样的眼神只是一瞬,李十一又低下了头,语气淡淡的:“要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