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城不大繁华,这旅店又小,瞧起来仅是个客栈模样,小三层的砖瓦楼,旧式的格局,一层酒楼二三层客房。外头是黑漆木制的门脸儿,招牌上只写着“吃酒、住店”四字,白字青底的三角旗上缝了一个“棠”。
涂老幺将布包袱甩到桌上,粗喘了几口气,外头太冷,气管子竟有些抽抽,他胡撸几下通红的鼻头,抻着脑袋喊一声:“可有人没有?”
楼梯蹬蹬作响,下来一个二十四五的姑娘,绣花衣裳乌云辫儿,倒是十分朴素,一手掌着一盏煤油灯,一手拢着光,在楼梯拐角处见着她们,愣了愣,显见没料到这个时辰有客人,一会子才挂上笑,道:“来了。”
她将油灯搁在柜台上,紧赶着又先上了几盘瓜子儿和山楂,在衣裳下摆擦了擦方才洗脸弄湿的手,才过来接待来客。
几个姑娘都不大挑食,涂老幺胡乱点了几个当地的小吃,芥菜疙瘩同萝卜片儿拌的辣丝子,喷香流油的烤鸡架子同烧肉,再并上几个芝麻裹的大烧饼,同一壶爽口提神的绿茶,待菜一齐整,精神同味觉一并活泛了过来,指头末梢的寒气都被驱了干净。
宋十九一面吃一面眨眼睛:“这店里实在太亮,晃得眼睛疼。”
涂老幺寻了一回那姑娘,却见她上了菜又回了上头,竟不见个人影。
阿音笑道:“哪有这样做买卖的,烛火不要钱似的。”
李十一将筷子搁下,伸手替宋十九将碗筷挪了个位置:“坐这头来。”
宋十九“嗳”一声,坐到另一头,正巧笼在李十一投下的阴影里,李十一睫毛的剪影就在她手边,她眨一眼,睫毛的影子便温柔地抚一下她的手背。
她望着李十一的影子,又听见了心底熟悉的回响,令她口干舌燥,呼吸被甜滋滋的红晕烫过,发烧似热热地进退。
她伸着尾指碰了碰李十一睫毛的影子,又碰了碰鼻尖,碰了碰嘴唇。有一种情感,同许多不大好的情绪共生,譬如遮掩、回避、矫情、口是心非、若无其事,可凑在一处,却成了普天之下最香甜的秘密,缓缓滋生,晚晚入梦。
身旁人未尝便醉,她咬一口烧饼,味同嚼蜡矣。
对面的阿音放下茶盏,错落着指头支住额角,在眉心揉了揉,奇道:“这烛火不仅亮,还十分香。”
她素日里爱弄香,嗅觉比旁人灵通三分。
话音刚落,又是一段蝮蛇游走似的幽香,自四周的烛焰中袭来,涂老幺抽着鼻子四处嗅,却见李十一垂下的眼皮动了动,伸手掌住宋十九的后脑勺,略略往自己方向一按,另一手于她身后一推,将一纸符咒拍了出去。
涂老幺呆若木鸡,宋十九在李十一的掌心里转了转脑袋,回头一望,见那符咒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尾部被风带起来,一下一下地掀着角。
“这是……”宋十九将头往李十一处靠了靠。
“游魂。”李十一以手背反手将那符纸一拍,只听一阵朔朔的风声,也没什么旁的动静,那符纸却掉落下来,在地上烧作了黑灰。
李十一四处扫一圈,复又提起筷子,夹一口辣丝子,对涂老幺道:“这里头好几只游魂,入了夜,也不便换住处了,你睡前将熟糯米撒在咱们房间的四角,再于门前中央的横梁上悬一黑驴蹄,寻常游魂不敢近前。”
涂老幺一连声应是,逐一记下了,才顾得上抛出自己的纳闷:“我怎么瞧不见?”
阿音娇娇一笑,涂老幺问:“你能瞧见?”
阿音摇头。
涂老幺放了心,又问宋十九:“你也瞧不见罢?”
宋十九正自顾自地怔愣,李十一的手方才自她的头上松松滑下去,指头不经意挨了她的颈子,凉津津的,又好似在纵火。
涂老幺痛心道:“吓傻了。”
“哪里是瞧的呢?”阿音学着从前李十一那样敲了敲耳朵下方,“听的罢了。她自小能听见,她娘说,既有这个能耐,便去学倒斗罢,若听着了鬼魂,撒丫子跑便是,这才吃了这行饭。”
涂老幺新鲜得不行,两个灯泡似的招子往李十一的耳朵上一顿招呼,凑近了问她:“听的是什么?游魂说话?”
“脚步声。”李十一道。
正说着话,方才的姑娘又从楼上下来,咚咚咚地动静不小,见他们几个仍在吃,便点头笑笑,钻入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算盘。
阿音将拭唇的巾子一扔,荡着水蛇腰上前去,往柜台旁一靠,三分媚骨七分亲近,问她:“这店里就你一个?你们老板呢?”
那姑娘扬了扬眉,笑道:“我便是老板。还有两个伙计,近来天儿冷,早早放回了家。”
阿音又问:“你叫什么?”
姑娘道:“棠玉,叫我阿棠也成。”
“阿棠,好听极了。”阿音往她身边靠了靠,在她手上摸了一把,“这天儿冷得不行,你冷不冷?”
不远处的涂老幺将瓜子壳一扔,嫌弃地下拉嘴角:“得亏是个女的。”
只见阿棠一怔,缩回手,笑得有几分尴尬:“习惯了,不大冷。”
语毕她又道:“客房的床铺备好了,水也烧上了,若用过了饭,便早些歇着罢。”
阿音笑着谢过,又谈笑了两句,方回来入了座。
三个人齐刷刷望着她,她翻了个白眼:“不是。”
天冷得厉害,打更的人也不出活儿了,万籁俱静,连几声狗叫也听不见,阿音乏了一日,简单梳洗了便钻进被窝,正仰躺轻叹一声想要休息,忽而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扣门声。
她皱眉狐疑地开了门,竟是宋十九抱着枕头站在门边。
小姑娘散着一头青丝,裹着单薄的衣裤,一双眼纳着灯烛璀璨的光晕,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不是冻的。
她跑进屋掩了门,拉着阿音钻进被窝里,轻轻道:“我有些怕。”
一面说怕,一面两眼放光?
阿音将被子提了提:“说实话。”
“我……我有心事。”宋十九扯着被角跑出来的线,像扯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情丝。
“怎么说?”
“我瞧见她,心便突突跳,不见她,心就痒痒挠。”宋十九尽量说得浅显些,可说完了,又觉得不是十分准确。她应当是一盆清水,李十一是底下的炭,她不远不近立着,便能将自己烘得暖暖的,心的最底层咕噜咕噜冒着泡,她若是近了,自己便沸起来了,手也不是脚也不是,慌里慌张不成样子。可她若远了,又是兜头一盆凉水在泼,十分提不起劲头来。
阿音正支起身子越过她掖被脚,闻她此言顿住了动作,半个身子罩在她上方,染了茉莉香的发丝垂下来,落到宋十九耳边,她瞧了宋十九一会子,未几便了然地挑了眉:“明白了,春心动了。”
宋十九抿住嘴,十分赞同地点着头,眼里的笑意仿佛含了阿音的香气,甜得从睫毛上溢出来。
阿音笑了笑,躺到一旁,想了一小会儿,问她。
“谁?涂老幺?”
第20章只恐夜深花睡去(三)
阿音曾见过少女的心事,却不见得瞧见蔚蔚绽放的春花被霜打蔫儿的模样。宋十九眼里透着迷茫,脸庞却比墙腻子还白,木着脸道:“涂,涂老幺?”
她的脑海里过了一下涂老幺的黄豆眼和大肚腩,厚实的手掌同咧嘴笑的模样,恨不得立时抹了脖子去。
阿音侧起身子,手腕子将脑袋撑起来,笑道:“若不是,难不成是我?”
她抬手碰一下宋十九的下巴,摇头:“我可不成,我桃李满园子,你却是一朵小栀子花儿。”
宋十九将咬唇的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顿了顿,小小声否认道:“也不是。”
阿音微眯着媚眼儿瞧了她一会子,嘴角似是而非地翘了翘,轻轻笑一声,复又躺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十一呀……”
宋十九脸上粉了粉,却没落下她意味深长的停顿,翻身问她:“怎么?”
阿音望着横生出木架子阴影的床顶,笑道:“自她师父去了后,她便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从不见她喜欢什么,也从不见她不喜欢什么。”
阿音偏头望宋十九一眼:“她待你好,是不是?”
宋十九点头。
阿音道:“她的心也不晓得是什么做的,瞧起来冷冰冰的,却万事随和,细致周到。可旁人的和气是亲近,十一的和气却只是和气,她待人自留三四分余地,到头来仍是无牵无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