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几座简陋的茅舍,屋外围着竹栏,一老翁正俯在井口取水。扶銮向另一边望去,只见一个布衣穿着的老妪正在拨弄手里的花枝。而她身前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老翁独自提着盛满水的木桶显得有些吃力,本就不稳的步子愈发不稳了,没走几步就身子一歪,整桶水都泼在了自己身上。听到声响老妪惊慌地转过头去,见状脸上有些茫然,放下了手里的花枝向前跨出一步,却又忽然顿住,退回来拾起花枝在指尖绕着,目光也不再瞧那摔倒的老翁。
老翁挣扎了几下,未能如愿起来,便挂上了无奈的笑,四下找寻可以支撑的物件。扶銮见状也顾不上旁的,只一翻身越过竹栏便进了院子,抢上前去搀起了那老翁。老翁起身后并没有对他的突然出现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微笑着道了声“多谢”,而后俯身去捡倒在一旁的木桶,见那模样似是又要去井里打水。
扶銮欲上前帮忙,却被老翁拒绝了。看着他孤独而固执的背影,扶銮悄悄背过身去,似不经意地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待那老翁打好水,扶銮先就自己方才的失礼行为道了歉,又征得他许可打开了院门,随行的女子便进了院来坐在他身边。
老翁一路与他们说话,一路将饭菜喂给一旁的老妪。那老妪却像个孩子般不肯在木凳上多坐一刻,将饭粒弄得到处都是,还时不时伸出手来拨弄老翁垂在额前的几缕白发。
老翁从始至终脸上没有失掉过笑意,像哄孩子一般将老妪的手抓在一起放到大腿上,并耐心地一粒一粒摘掉她身上的饭渣。如此老妪便安静了下来,只一味低垂眉眼望向老翁,不过那眸底的神色扶銮是没有瞧见的。
周遭幽静,鸟雀在枝头窃语,扶銮不忍打破这份美好,便与女子对望一眼,皆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挣扎。最后是老翁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只见他面带歉意地说道:“见笑了。”
扶銮瞧着眼前苍老的面孔,又想到雍容的乾清宫,再四下看看周遭略显残破的茅屋,红了眼眶。随同而来的女子更是借着他的肩头偷偷落了已不知多少数目的玉珠。老翁似是有所察觉,放下手里的碗筷,眼底渐渐浮起几分疑惑和警惕。那手便不自觉护在了老妪身前。
扶銮没能克制住心底的冲动,从凳子上溜下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下,颤声叫出了那个埋藏心底三十年之久的称呼:“爹爹……”女子随后,也跪在了两个老人身前:“我和哥哥……终于找到你们了……”
老翁见状愣在了原地,一声未吭,盯了他们许久,忽然叹了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去拿过方才放下的碗筷便要进屋,就在转身之际愣住了脚步,又将碗筷放回桌上。一手抵在桌沿支撑着身子,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未吭声。
扶銮悄悄触了触女子的手,以目示意她上前。女子擦干了眼泪站起身,转到老翁身前却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女子刚才好容易抑住的泪意再次冲破理智的束缚如泉水般涌出,欲伸手将老翁揽住却又有所顾忌,那双臂膀便尴尬地悬在了半空当中。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直击入老翁脆弱的心里,他终是伸手搂住了这个阔别三十年的女儿。
老翁名唤夜定非,是岺朝天崇十年“驾崩”的文皇帝。那时候公主梦阑才五岁,而今她也到了子女绕膝承欢的年纪。
父女二人在那处抱头痛哭起来。
这边,扶銮起身走到惊春身边,惊春的目光却只注视着手里的花枝,对他根本不予理睬。他便在她身前蹲下,轻轻唤了声“阿娘”,惊春依旧不理。强忍住泪意,他轻轻拉过她的手,但只是指尖的触碰就惊坏了她,她猛然抬眼满目无措地瞧着他。当看见他眼角闪烁着的晶莹时,她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涟漪,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来擦掉了他眼角的泪。
扶銮望着她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泪水就这样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惊春不知他的命意,偏着头瞧了许久,忽然也向他展出了一抹微笑。扶銮伸手抚摸母亲的脸颊,却不知为何有一点冰凉落在了手上。他抬头向天上一望,原是要下雨了……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锦湲恍然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陌生。远处,帝京城的轮廓依稀可辨。城外十里堤,烟柳如旧。她在城外下了车,徒步进到城中。集市较从前繁华,她只在一个卖簪子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细细抚摸着雕工不一的木簪子,她的眼角渐渐染起了几分笑意。
小贩瞧她的模样笑了笑,转身拿来了另一支簪子。锦湲歉然一笑接下了,只一眼,便知是出自宫里的手艺。询问后才知道这小贩原是在宫里伺候人的,未迟大赦天下之时得幸出宫,就在城里做起了小买卖。这支簪子便是当年出宫时赏的。
听到那个名字,锦湲只是微微一笑,心底再没能荡起半点波澜。她又瞧了许久,有意无意地询问着宫里的情况。小贩没有疑心,笑着一一作答。最后瞧她实在喜欢,便引她进屋取出了一个包裹。
层层打开后,锦湲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檀木盒上,心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小贩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未曾听见,只是那些熟悉的木簪子一入眼便在脑海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以至于糊里糊涂就接下了它。伸手进入拿起其中一支细细端详,恍若隔世,她的神情渐乎迷离,竟觉得这小贩的模样有了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不知不觉就现之于口,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小贩闻言微微一笑,道:“久违了,长公主。”又道,“我是邓叔文。”
“是你啊。”锦湲放下了手里的檀木盒,点了点头又是一笑,如是说道。邓秀在她的眸子看不见半点哀伤或是惊诧,平静得不平常。
那日锦湲离宫后,邓秀也离开了。他本无意红尘只愿陪未迟走一段坎坷路途,如今斯人远去徒留悲伤,他亦不愿再处皇宫平添伤心,便向扶銮上书,请求回归故里。扶銮准了他的辞请,临行前将一封信交在了他手里。那是他家里寄来的,埋藏着春闺里的幽怨。
那一日,扶銮对他说:“好好待那吴家三小姐,她活不久了。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你。”
邓秀闻言低下头自嘲一笑,叹道:“是我对她不住。”言罢忽觉似曾相识,想起当年也有一个人如此劝过他,而今一言嘲讽更甚。
他终究是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