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寂静,锦湲侧躺到床上往外瞧不见半点月色。大漠的夜若是没有月,那是非常冷寂的。由此便想起了从前在岺朝瞧月色的时候,趴在城头望着天上的孤轮,常常疑惑它是否也惊羡人间的烟火繁华,现在想来,自己终究也成为了那一轮孤月。她是皇宫大院四四方方的天空下长成的公主贵女,拥有令天下女子羡慕的荣华权力,作为交换的却是平常人家不屑挂齿的儿女私情。殊不知这才是天家最大的悲哀,她在成为公主以前,先是女儿郎。天家儿女不困情爱,也难逃情爱,她愤怒,她抗争,终究却是妥协了。她不过是个女儿郎。
锦湲兀自想着,不觉落下泪来。窗外的风呼啸而过,锦湲闭上了眼睛,伸手欲探枕下尖刀,转念却抽回了手,翻身坐起来呆望着虚空。
外面的动静歇了,她低下头扯了扯嘴角,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开门,半倚在门框上,向浑然一团的黑暗处微微一笑。便又转过身坐到了桌边。不多时,清嘉进了屋来,只站在门外皱眉瞧着她。
锦湲微笑道:“殷姬冒夜前来,所为何事?”清嘉不答反问:“你千方百计回到宫里究竟为的什么?”“我早告诉过你的,我要向默连恪讨命。”“你撒谎!你分明想夺了夏国的王权好向楚国皇帝复仇。”锦湲闻言也不否认,微微一笑道:“是的,这也是我早先就告诉过你的。”“因为他逼死了七公主?”“难道这还不够吗?!”锦湲被戳了软肋,眼神当即就阴了。
清嘉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快步逼上前来,两手猛拍在锦湲面前的石桌上,提高了嗓音喝道:“七公主分明是病死的,你怎可将此罪孽归于楚国皇帝身上?”锦湲本不欲与她分辩,奈何她几次三番揭她伤疤,便是彻底惹恼了她,于是也起身与她对峙道:“若不是他俘了凌霄,小七怎会受惊难产?!”
清嘉明见她眉宇间冒着火气,却也不屑,将手架在身前,微侧过身子去靠在桌上,轻蔑地说道:“若真要论起来,是你们逼死林惊寒在先,他不过替心爱之人报仇而已。你们毁他心中桃花源,他便夺了你们最在意的王权。于情于理,都没有过错。”
锦湲忽闻她提起无痕心下一惊,但视她待人命如同草芥,便忍下了细问的念头,转而冷笑一声道:“难道凭他一念执着,就活该赔上我岺朝千千万百姓的性命!他们的仇又该向谁去报?”
清嘉分毫不让,驳道:“果然是岺朝的长公主,满口不离百姓的,可他原先就不是你岺朝的子民了?你容得天下独独容不得他?我常听闻你最是博学,可解得‘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道理?你为岺朝百姓担忧,可却不知道现下活在仇人统治下的他们,不也一样快活?他们根本不关心住在皇宫里的那个人是谁。你现在做的一切,不过是给自己的一厢情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锦湲冷笑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就该原谅他灭了我的国、毁了我的家?”清嘉道:“这是你们欠林惊寒的。”锦湲闻言又是冷冷一笑,忽然转了话锋:“那你欠如玉的怎么还?”清嘉闻言眉头略抬了抬,又将手指叩在桌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容雅死于沙场,与我何干?”
“林惊寒死于自裁,又与我何干?”
“你!”清嘉无话可接梗在了那里,一甩手扭头嗤了一声。锦湲看了看她,接过话头道:“乌曲清嘉,人在做天在看,你欠下的命,我会一条一条讨回来的。”
看着她眼底闪动的光,清嘉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不禁后退了一步。她虽语气平淡,却暗藏杀机。她并不比谁仁慈,凡要撑起一个庞大帝国,她必得是心狠手辣的,只因为从前有所顾忌,所以伪装良善,现在软肋已除,她就是魔鬼的使臣,所过之处寸草难生。清嘉愈想愈心惊,不自觉就拔出了刀,狠狠扎进了她的心口。锦湲的热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倒是她先发出一声惨叫,接连退开了好几步。
锦湲没有即刻倒下,强扶着桌沿站稳身子,依旧向她微微笑着。花阴听到清嘉的惨叫声后赶进屋来,见此情状脸色一变,忙要扶她,清嘉却一把打开了她的手,吩咐她封了后庭。察觉到锦湲的目光还黏在自己身上,清嘉面上只好强装镇定,迈步走了出去。
花阴见主子如此,又回头看了看锦湲的伤势,好像叹了口气,终究也不能说什么,告诉了药的位置,自己也跟出去了。锦湲对于往后的悲惨处境并没有说什么刻毒的话,自己往花阴说的地方拿了东西小心处理了伤口就回床上躺下了,黎明时候却觉头痛欲裂,半天叫不着个人儿,不一会儿就眼前一阵一阵地黑起来了,渐不省人事矣。
中宫。
殿内不知何故只点了一半的蜡烛,房门大开着,清嘉敲过门等里面应了“进”才抬步走进去。大红本是俗气的,经她一穿却别有一般风情,默连恪卧于帐后瞧见这等景色忍不住挑了挑嘴角,一打挺儿坐了起来。
清嘉走到近前,侧身坐在了兽皮毯子的边儿上。默连恪邪魅一笑,骂了声“小妖精”便一把将她拉在了怀中。她方才沐浴更衣罢,身上余香未散,更是勾得他情难自抑。自打文佳氏走后,她的荣宠更胜当年。而今她将身子藏在默连恪怀里,时不时发出几声娇笑。
默连恪向下瞧见她雪藕般的大腿,不禁心头一颤。轻轻推开她,自顾自坐到了一边。清嘉因容颜日渐老去也渐渐磨掉了几分锐气,见状也不敢上前询问什么,只得拉好衣服陪坐下。
默连恪自顾自陷入了沉思,未及注意她,偶一回首,却见她抱着膝盖,眼底的神色竟有几分惊恐。赶忙拉过她的手,这才知道她是想起了当年被囚禁宫的不堪往事。她虽从未向旁人提及,他却知道那是她毕生的耻辱。嘴里说着“对不起”,他再次将她拉到了怀里。
“布哈,从前我受制于额亲身不由己,让你受委屈了。往后再没有人敢说我的不是,我终于可以兑现当年的承诺,安心地与你厮守在一起了。”
清嘉在默连恪的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又撑起身子抚摸着他的脸颊,甜甜一笑。那一夜,她的心饱受煎熬。
庭前花开花落,天际云卷云舒,转眼便是春光烂漫时。
帝京,皇宫。
游廊尽头,一女子垂着双腿左右晃着身子,向身边的男子遥指天上的云。男子时不时侧过脸来看她,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意。这时候,女子忽然指着近处的一片云惊呼道:“皇帝哥哥,你瞧!这朵云像什么?”
这男子原是楚国的皇帝。
只见未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你告诉我罢。”女子显得很着急,连连说道:“是桃花,桃花呀!”未迟并不驳她,笑着点了点头。邓秀从旁走来,未迟见了,与他交换了个眼色。女子也瞧见了,便好奇地问道:“云哥哥,你来做什么?”
未迟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接话儿道:“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女子闻言一把拍掉了他的手,气鼓鼓坐了开去,口里还不忘嘟哝:“哼,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罕知道呢。”
未迟见状无奈地摇头一笑,冲邓秀使了个眼色,又叮嘱女子小心些不要碰伤了,就起身走了。当他衣袂擦过她脸颊的时候,女子眼底忽然闪过一道阴狠的颜色。袖间有什么露了出来闪过一点寒光,她低下头去久久瞧着,便想起了当年驰骋沙场的情景。目光一凛,她熟练地翻身向他追去,转过拐角拔出尖刀,对准他的心口就扎了过去!
长衫缓缓从肩头滑落曳在地上,未迟只着了一件单衣,孤独地走在皇宫漫长而冰冷的廊道上。他的影子被岁月拉得很长很长,渐渐便模糊不清了。在他身后漫长的孤寂里,方才的女子垂手而立,右掌间藏着刀,目光却紧追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暗含难解的疼痛。当年濒死之际幸得他救赎,从此堕入爱河不复生,如今山河破碎风飘絮,她对自己的心已经有了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