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的灯兀自亮着,怎么也照不见小亭里木掩草遮的断肠人。凌霄独自买醉,时而偏头闭眼放出几声嗤笑,又抬手替自己斟酒。而今是真正明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小径那头传出声响,他却没有闲心多瞧,继而便有一点灯光打黑暗里挣出来,必定是有人过来了。
“凌霄,怎的是你?”
惊奇的语气里其实不含多少惊奇,凌霄早已厌倦了她的小把戏,并不愿与她多纠缠,欲将杯中酒饮尽就回书房念书。谁料女子竟这般放肆,将手中的提灯往旁边一搁就走上来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杯,拿在自己手上轻轻晃着,又故意找凌霄的不痛快:“新婚夜不陪新娘,躲在这里一个人喝闷酒算怎么回事?”
凌霄反感她明里暗里的挑逗,本就心绪不佳直接起身欲走,女子见状毫不避讳地将手搭上他的肩拦住了他。也不知是借机撒火还是真的不耐,他借着酒劲一把将她推了开去。伴着一声惊叫她跌到了地上。凌霄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举动,闭上眼揉了揉眉下的穴位,轻道了声“抱歉”就俯下身子去扶,她却顺势攀了上来。
她生来就有体香,这下玉手攀着他的脖子,令意志坚定如凌霄者也忍不禁产生了一刻的恍惚。她与他的脸紧贴在一起,长长的睫毛有意无意地一下下刷着他的鼻尖,凌霄再不能忍受心底的躁动一把将她推开又爆出一个“你”字,生压住后半截话不说,如逃难一般趔趔趄趄地跑开了。
女子见状妖媚一笑,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那般拾起地上的提灯,也走了。途径朝露门前,本想惊她一惊,但不知这女子是何脾性,暂且放下这个念头,偏巧这时候窗扇一动,女子唯恐被朝露捉了现行,赶忙闪到拐角里。也不再回头探望,自回房去了。待天将明时她起来给老祖宗煮细米粥,一眼望见凌霄手提着酒壶斜靠在院角里,忙丢下手头的事情将他扶进自己屋,煮了浓姜汤搁在床头,这才往小厨房去。
另一边,府里一干人也接连从睡梦里清醒过来,朝露只身踏进正堂,就见上座坐着一位凛然老者。想他虽近耳顺之年却不显老态,红光满面倒还可亲,一面拜了下去。先前老祖宗屋里传过话了,说昨夜里老祖宗受了些寒气今一早起来就头疼得不行,让谢老自己行事,不必回过去了。
屋里还有好些人朝露并不认识,由年轻一辈的孀嫂引着一一见过。谢老未见凌霄踪影,自然该问,朝露便胡乱找了个理由遮掩,少不得要拿惹尘作势。谢老闻言没再深究,又嘱了些日常小事,眼见着日头也起来了。
众人正要散,忽听外面传过一阵脚步声,朝露抬头一看,就见一妙龄女子扶着凌霄出现在了门口。那一瞬她的脸色白了白,不敢低头怕给谢老瞧见,就杵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接。谢老此刻巴不能搪塞过去,见势就向她介绍道:“明曼是我一故交的女子,本家姓沈,父母在她成年以前双双辞世了,老祖宗怜她孤苦,就接养在府里。前些年由我做主将她配给了二郎,论身份,你该唤她一声二嫂子。”
朝露顺从地点了点头,微微屈身以表礼仪。抬眼时瞧见了明曼眼底的挑衅神色,微微一笑没有理会,径直走去扶住了自己的丈夫。明曼没敢同她争执,不甘地松了手。
不知为何,朝露不是很愿意瞧见他二人的手抓在一起。
凌霄似是醉了酒,此刻也未能全然清醒,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灼热的酒气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耳根子,惹得她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头,只一瞬又觉不妥,忙舒展开来向谢老致歉。谢老表示无妨,让她先扶凌霄回房去,并嘱咐无须再过来了。所有人就空瞧着她一步一停地挪出正堂去而无一人敢上前帮扶,朝露心里也明白其中缘故——因为她的公主身份,凌霄从此不得参政,谢家上下无可奈何,再不能纵她的公主脾性,必要暗里打压一番。不过,若此以后她能在谢家站稳脚跟,倒也值了。
焚香铺床,汲水煮茗,一应事宜皆亲力亲为,朝露退掉房里所有下人,取来润湿的温热的帕子小心擦拭着那双常年舞刀弄枪却依旧修长白皙而未留茧子的手。凌霄半眯着眼,茫然看着一切。意识尚不清醒,只记得昨夜里喝得多了些,恐已误了大事。不过那大事究竟是什么,与他无关。
眼前忽然闪出一抹轻灵身姿在水中嬉戏的场景,他像是魔怔般忽然直起身子眼勾勾地瞧着朝露,那眼神里罕见的像极了炼狱魔鬼的神色吓得她花容失色连连后退,不慎就碰倒了桌上的瓷盏,打落了一地碎片又慌忙蹲下身子去收拾,偏巧割破了手指。
凌霄眼底的疯狂和那其中可怕的血丝只在一瞬之间便消失殆尽,转而袭来一阵几乎要撕裂头皮的疼痛,他不自主发出低低的呻吟,蜷起身子抱住了头。朝露顾不上自己的伤口赶忙上前来察看,只见他已是满头的冷汗。
正要转身去叫人,凌霄忽而捉住了她的手,再看向他时他的眼底又浮起了血丝:“你为了嫁给我究竟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那日明明不是你!”
委屈如山洪般狂躁地席卷过朝露的身子,她红着眼狠狠甩开凌霄的手,狼狈地后退又撞到了桌角上,扶着腰就势蹲下身小声呜咽起来。这一刻一切真相都明了了,凌霄当初看上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少英……
可她是喜欢他的呀!
哭着哭着,她忽然不觉得委屈了,咧了咧嘴用手背擦掉眼泪,缓缓站起身直视着凌霄道:“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但现在是我嫁入了你谢家,娶我的人是你,你恨我辱我骂我欺我我都甘心受着。若你厌倦了这样的感情,一纸休书休了我另觅良人也未尝不可。”顿了顿,又接道,“我是你的妻,在休书落成以前这种关系都不会改变,不管你愿或不愿。”
凌霄初闻这番话时不免惊讶。人人都说岺朝的七公主是抱着药罐子长起来的,不想此番话竟掺了几分死去长公主的气性。姑且看看。
正要开口,忽听房门被人敲响,说是祠堂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