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崇二年,谢寻受命镇压苏氏一脉叛乱。双方共战五场,谢寻三败二胜。随后又是四战,谢寻皆败。苏家军的士气由此大受鼓舞,众将领也情绪高涨,高呼着继续进攻生擒谢寻。但喧嚣中总归还有一个人是清醒的——苏直并没有得意于眼前的战况,依旧紧锁着眉一言不发。
部下对此很是不解,他却向他道:“这胜利来得蹊跷,我心下总觉得不安。这谢寻是谢老的义孙,原不该这般无能,我们虽小胜几场,就怕他留有后手。”说着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某一个点,道,“你瞧,他们的重城一座未丢,我们是一点便宜没占着啊!”
“国公多虑了,常言道‘皇帝家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我瞧他谢家不可能个个英雄,况且这谢寻也不是谢家嫡孙,国公还怕什么?”
“哼。”苏直从鼻子里放出一声冷哼,道,“到了现在的情状,怕是没有用的了。我已然坐实了反贼的名头,‘退’注定是死路一条。再说,不管这次成或不成,我都不能活下去了。”
部下一听大吃一惊,苏直对此却轻巧地摆了摆手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事情。”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丢出了四个掷地有声的字眼,“明日,决战!”
军中点起了篝火,将士们对坐饮酒,尽情欢歌,苏直看着他们红了眼眶。他知道,这也许是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是他自己——的最后一夜了。
次日,决战的号角吹响,铠甲闪烁银光,双方战士都赌上了性命。他们中有的是为了军人的荣耀,有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向死而生,这是战场的唯一一点仁慈。
不知为何忽刮起了大风,瞬时飞沙走石,战局急转直下,终于,胜负判定。苏直看着脚下的尸山血海,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发出了“天不佑我”的感慨后率残部退守到了淮城。
最终,淮城失守。
苏直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忽然笑了。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的狂欢,原以为那只是一些人的终点,却不想赔上了所有人的性命。他突然开始后悔,思及当初打起的“靖难”口号,究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还是天下公道?
他分辨不清,耳边隐隐传来千军万马铁骑踏地的隆隆响声,他决定,率兵突围!
临行前,他对部下说:“那边来了信,不会为难投降之人和城中百姓,我知你们家中还有妻小,也不会强你们之意陪我去送死,如若你们不愿随我冲出去,那就留下来,我离开后你们自可开了城门迎朝廷的军队进来。愿意的人,随我拼出一条血路来。”顿了顿,平静地扫了眼面前的人,示意亲信们让开一条道儿。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队伍退回城里,苏直看着笑着,最后扫了眼留下来的人,对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是我苏友谅对不住你们,如若战局不利,还望各位能投降朝廷,留下命来。”
可怕的沉默。
没有一个人说话,苏直拔出了腰间的剑,指天放出了最后的冲锋号。城门打开,他率先冲了出去,几支队伍紧随其后,谢寻下令截杀,最终在离淮城不远的一处小丘上困住了苏直。
他还穿着戎装,但胯下的战马早已倒在了血泊里。看着丘下成堆的白骨,不禁潸然泪下。谢寻跨在黑鬃马上身着黄金战甲缓缓从军中走出来,站在不远处静静瞧着他。
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儿呼呼吹过的声音。
苏直望着这张年轻的面孔,心底感慨万千。江山代有才人出,是他短见了。抬头望了望天,他举起了手中的剑直指耀阳。谢寻看着他,此时方才冷冷说道:“投降罢。”
苏直闻言却仰天放出了一阵狂笑,连眼角都渗出了泪来:“投降?投降了我还有命吗?我不是皇帝,失败的代价就是赔了自己的命,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活着离开。”忽然间他又低下头来目光灼灼地望向了谢寻,“我死在这里是咎由自取,但我手下的人是无辜的,我求你,放过他们。”
谢寻没有答应,只是默默看着他。苏直见状凄婉一笑,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手腕送力,就这样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谢寻下意识想要阻止,但那句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默默收回手,他明白此刻于苏直而言自刎是最大的慈悲,亦是最好的结局。
鲜血从嘴角渗出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紧盯着苍穹的眸子里的光渐趋黯淡,伟岸身躯也如山崩般缓缓倒下。这一世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尝遍了世间最苦的汤,如今终于释然了。这一世他为人臣子事事为君死,从一开始就身不由己,这次也终于由着自己的心意了。若说这一世他还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就该是亲手将女儿送进皇宫嫁给了世间最无情的人,在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最后一点光芒消散,他缓缓闭上眼向苍天伸出了自己枯槁的手,用最后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阿妍,对不起,这次我怕是要失约了……抱歉,我太累了……我……不敢求你的原谅……”
苏直并不知道的是,遥远的通州城里,也有一个傻瓜无畏地投入了死亡的怀抱。那日她没能劝动他,就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打算。他曾对她说过他爱她,也只爱她的话,如今总算是明白其中滋味了。
一个叛国的人,也不配拥有家。这也许就是天神降给世人的责罚罢?
淮城境内下了雪,前些天还是时断时续的,而今终于爽爽快快地下下来了。一个个新翻的坟头白雪盖黄土,坟前却无碑,只有一行行纷乱的马蹄。
谢寻并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
那天苏直自尽后他的部队无一人投降,全都拔剑自刎了。谢寻没有为难城里活着的人,下令将那些或战死或殉节的人好生下了葬。站在漫天风雪里,他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雪愈下愈大,他的盔甲上已满落了一层白,云飞走上前来拱手向他道:“阿郎,雪下大了,我们回去罢。”
谢寻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仰起头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琼芳,眼底泛着迷茫:“我心心念念要找的她,如今却护不得周全。又贪婪地想弄明白自己是谁,如今活成了怎么一副模样?”
云飞站在他身后,闻言并没有接话,默默挺直了腰杆将目光投向苍茫山间,又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或许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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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中有关于决战前后的描述参考了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洪武年间》,
最后那段飞沙走石的描写是作者在书中描述的有关于朱棣“靖难之役”的情景,在此注明,希望读者朋友们注意出处。如有不妥之处,还望读者朋友们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