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更是窝火,又是跺脚又是拍炕几的闹起脾气来,小喜鹊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盆进来,瞧见这光景,很明智的保持沉默;明兰挽起袖子,亲手为如兰绞了把帕子递过去:“五姐姐,事已至此,你叫我来有什么用?我也没法子呀。”:
“谁叫你想法子了?”如兰接过热帕子,按在眼睛上敷了敷,抬头盯着明兰道,“……你赶紧去寿安堂,去听听她们都说了什么?关于顾……”如兰微微脸红,不肯说下去了。
:明兰瞪大眼睛,连连摆手:“别别别,姐姐的婚事我去听算怎么回事?姐姐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就是了!”
如兰嘴唇咬的煞白,直愣愣的瞪着明兰,小喜鹊瞧不下去了,走到明兰身边轻轻劝道:“姑娘您好歹走一趟吧,适才我们姑娘气急了,和大姑奶奶拌了几句嘴,把太太和大姑奶奶气的够呛,这会儿如何好意思再去?原本问太太也是一样的,可太太如何知道姑娘的心事,不见得能说到点子上,何况我们姑娘如今火急火燎的,也等不得了!六姑娘,这些年来,我们姑娘可拿你当第一等的知心人呀!”
明兰很想大呼‘哪有?!’,如兰已经狰狞着一张面孔要扑上来了,关节发白的手指几乎掐进她的胳膊,明兰被缠的没法子,何况自己也有些好奇,便应了去。
好在女孩们的小院离寿安堂不远,明兰三步并作两步,小桃还不时的拖她一把,待来到寿安堂,只见翠屏和翠梅都立在门口;明兰略略缓口气,整整衣裳,才慢慢踏进去,见正堂空荡无人,明兰便绕过屏风,直拐进次间去,只见老太太,王氏和华兰三个老中小女人,围坐在炕边说话,她们一见明兰来,立刻停下来瞧着她。明兰给众人行过礼后,硬着头皮面对大家的目光,呵呵傻笑几声:“我不知道的,是五姐姐叫我来听听的,我晓得我不该来的,要不……我还是回去算了。”'
看她扭捏着衣角,说话语无伦次,神色尴尬,华兰扑哧一笑,转头去瞧老太太询问意见,老太太横了明兰一眼,反倒是王氏开了口:“也好,六丫头也听着些罢,如儿素来与你好,也肯听你的劝;…老太太,您说呢?”
老太太当然不在乎,但还是装模作样的沉思了下,才点点头;明兰小心翼翼的端了把小杌子,坐到边上,闭上嘴,竖起耳朵,做个合格的旁听者。'
华兰回过头来,笑了笑:“适才孙女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他们说了足有一个时辰;说起来,那顾二郎与实哥儿他爹算得上半个发小,顾二郎说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当初落魄离家,您孙女婿也不曾另眼相看;他瞧不上那些来攀附的,却信得过文绍的为人,是以托他寻门亲事,我统共那么一个小姑子已定亲了,文绍便想到了咱家,昨夜与顾二郎提了妹妹,他也是愿意的。”王氏的神情很奇特,似乎狂喜,似乎忧虑,好像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猪头肉砸中了脑门,很想吃这块肥肉,却怕猪头肉下面压着一枚收紧了弹簧的老鼠夹子。老太太瞧出了王氏的迟疑,斟酌了一下用词,便问道:“要说这门亲事是我们高攀了,可这顾将军的名声……别的不说,我早年听闻他外头置着个外室,还有儿有女的,想是受宠的;你妹妹嫁过去岂不吃苦?还有,自古结亲都是父母之言,他怎么自己提了?总得叫宁远侯府的太夫人出个面罢。”老太太最近天天头痛明兰的婚事,如今考虑起婚嫁来思路十分清晰,王氏听了连连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老太太神色复杂的看了掩饰不住兴奋的王氏一眼,其实还有好些不堪的传闻,她都不好意思说。华兰瞧了瞧老太太,犹豫了下,把手指紧紧贴在手炉上,弓着背凑过去,低声道:“这事儿得从头说起,这话可长了,我也是昨夜听您孙女婿说了才知道的……原来呀,那宁远侯府的太夫人不是顾二郎的亲娘!”众人齐齐一惊,老太太忙问道:“顾将军是庶出的?”这个问题很关键,直接决定了顾二郎的身价,虽然内容都一样,版本却有精装简装的区别。
“这倒不是,他的确是嫡出的。”华兰急急补上,“说来我也不信,这宁远侯府瞒的也太紧了。原来老侯爷共娶过三位夫人,第一位是东昌侯秦家的姑娘,婚后老侯爷带着家人去了川滇镇守,没过几年,秦夫人生子后过去了,老侯爷就续弦了一位白家小姐,生的就是顾二郎,这位夫人没多久也亡故了;再接着,老侯爷又续弦了,这回是头一位秦夫人的亲妹子,便是如今的顾太夫人。又过了好些年,老侯爷奉旨调回京城,天长日久的,也没人提起这事儿,反正都姓秦,外头还以为老侯爷统共这么一个秦夫人,东昌侯府自己也不说,只有的几家要好的才晓得底细;直到最近,因不少人打量着想攀顾家的亲事,一阵细细打听后,这事儿才慢慢揭开来。”
明兰微微张嘴,她有些疑惑,顾廷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华兰的一番唇舌白费了一半,王氏想知道的是顾廷烨为人是否可靠,华兰却拉拉杂杂说了这么一大堆陈年往事,而老太太倒听出了里面的门道,从炕上直起身子,兴味的问道:“这么说来,顾将军与宁远侯府不睦的消息果是真的?只不过,不是因着当年的父子嫌隙,而是顾将军与这继母不睦?!”
华兰眼睛一亮,觉得还是自家祖母明白,她侧着身子朝着老太太笑道:“不离十了,祖母倒是想想,若是母慈子孝的,顾二郎为何会闹到离家数年不归,为何开了将军府后只回过宁远侯府一趟?哪家老子打儿子不是做娘的在一旁劝着,瞧瞧韩国公府的老五,真正的五毒俱全,包娼庇赌,闹的可比顾二郎当年离谱多了,有国公夫人护着瞒着,这不还好好的吗?!现在我晓得了,到底不是亲妈!一份过错十分吆喝,再吹吹枕头风,老侯爷还不往死了教训!”
王氏大脑回路是直线型的,最关心的依旧是外室问题,张口就是:“那…那些传闻都是假的?外头的那个女子呢?还有儿女呢?”
华兰神色僵硬了一下,讪讪道:“他外头的确有女人,还有儿女,他和文绍都交待了;不过……”华兰见王氏脸色似有怒气,赶紧‘不过’,“顾二郎说了,那女子心术不好,早被他送进庄子里看起来了,他是再不见的,至于那庶子,入不入族谱还两说。”老太太却依旧皱着眉头,缓缓道:“便是如此,毕竟有个疙瘩在,到底那是庶长子。”她转头与王氏道,“这门婚事你要好好想想,宁远侯府的门第本就高,何况如今顾将军这般声势,端的是显赫富贵,然而如丫头却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过日子可不能光瞧着外边,里子才要紧;弄的不好,咱们家要落个‘不恤女儿,贪慕富贵’的名声,选女婿还是人品要紧。”明兰低头不语,她上辈子听过一句话,好像是‘无所谓忠贞,不过是受到的诱惑不够’,老太太似乎是这句话的忠实拥护者,她并不认为贺弘文好的天上有地上无,只不过一个埋头在药材医典里的大夫总比一个动不动就要觥筹交错的高官显贵牢靠些。
王氏神情纠结,揪着一块帕子使劲儿扭扯着,显是又犹豫起来。华兰见老太太似是不愿意,王氏又有动摇的迹象,心里有些着急,忙嗔笑道:“哎哟,你们不相信旁人,难道还不相信自家姑爷吗?我那婆婆听闻这消息时,又捶胸顿足的悔了一番,不过我小姑子是没法子变动了,是以她就叫文绍把秀梅表妹提给顾二郎,叫我公公知道了,好一顿痛骂,呵呵呵,亏她想得出!别说章姨父已故去,就是尚健在,也不过才五品清职。文绍思量了许久,说顾二郎虽荒唐过一阵子,却到底浪子回头了,其人品还是可堪婚配的,不信到时候娘自己瞧瞧,人家真是一番诚意,话说的也是斩钉截铁。再说了,若他好端端的,哪还轮的上咱家?那些顾惜名声的权贵大家不愿冒险,而上赶着要结亲的,都是些攀附势力的小人,顾二郎又不愿顾家太夫人说的亲事,这才托到你女婿那儿去的。”
华兰口才极好,语音抑扬顿挫,一句句说的入情入理,正当她口沫横飞之时,冷不防瞥见一旁的明兰一脸不解,就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明兰瞧了瞧老太太的脸色,小小声道:“不是说鳏夫再娶都得将就么,怎么顾…将军这般抢手?做人后妈可不容易,还有,继室在原配的牌位前执的不是妾礼吗?”看看贾珍的续弦尤夫人,贾赦的续弦刑夫人,那可过的都不怎么样,连有资历的体面下人都似乎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华兰好不容易把王氏说动了,见明兰又来捣乱,她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道:“小丫头知道什么?!鳏夫也分三六九等,那种七老八十,前头已有嫡子的鳏夫自然娶不到什么好的;可像顾二郎这般,年轻英武,又无嫡子,如妹妹嫁过去只消生下儿子,那便与原配一般无二,还有谁来说什么不成?!”说着,华兰还伸手指去戳明兰的脑门,明兰缩脖子不说话了,她好歹算是替如兰争取过了。华兰又劝了好些话,越到后来,王氏越发倾向于结这门亲,只道要和盛紘商量一下,又说了回子话,华兰便要告辞,王氏起身要送女儿出门,母女俩肩并肩挨着,一路走一路说话,明兰被留在了寿安堂门口,直瞧着王氏和华兰的人影不见了,才掉头回老太太处。说了这许久的话,老太太早乏了,靠在炕头微阖着眼睛歇息,明兰轻手轻脚的过去,拿了条轻软的绒被给老太太捂上,谁知老太太忽然睁开眼睛,明兰被吓了一跳。
“你……如丫头那里,你还是多劝着些罢。”老太太缓缓道。
明兰微惊,歪着脑袋坐到老太太身边:“这婚事已定了吗?不是说要等到春闱开榜,从那起子年轻才俊中给如姐姐挑个女婿吗?”
老太太把手中的暖炉塞到明兰手中,拿自己的手捂着明兰的小手,嘴角似有一丝讥讽:“高门嫁女是她一辈子的想头,若没有墨丫头那档子事儿还好说,如今天降一位门第更高更有前程的姑爷,你太太如何肯放过!
明兰仔细一思量,果然如此,王氏和林姨娘斗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却叫个庶女嫁进了比自己嫡女夫家爵位更高的门第,这口气她如何咽的下,若是没机会也罢了,现在是顾廷烨自己来提亲,王氏估计会越想越得意的;可怜的敬哥哥欸,你可真衰,恐怕又要失望了.
也不知爹爹会怎么说?”明兰望着屋顶,悠悠的出神。
老太太从鼻子里冷笑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无奈:“那就更没的说了,男人瞧事本就和女人不同,况你爹爹……”想着不好在小辈面前说她父亲的不是,老太太不言语了。其实下面的话,老太太不说明兰也可以补齐,对盛紘来说,顾廷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错,不过是年少轻狂过一阵子,虽然修身齐家做的不咋样,但架不住人家起点高呀,一下跳过前两个步骤直接治国平天下了!
在整个家族利益面前,如兰的反对恐怕没什么力量,何况她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理由来,在多数男人眼里,顾廷烨的过去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个鳏夫有个庶长子也是正常的,至于妾室问题,哪个达官贵族的夫人太太不是这么过来的,想着要‘白首一心人’的老太太和明兰才是少数的异类吧
老太太累的眼睛迷蒙了,她侧了个身,似乎想睡了,明兰替她压平了枕垫掖实绒被,好叫她舒服些,只听老太太临睡前,含糊了半句:“…他们自己的闺女,旁人也操不上心…没见过世面的…那么个浪荡儿,不过发迹了几日,全当宝了……我便瞧不上……”
明兰站在炕边呆了半响,她觉得自己很应该替救命恩人说两句公道话,其实顾廷烨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人家很见义勇为,很拔刀相助,箭射的很准,揍人很给力,一脸络腮大胡子的时候也很有型有款的。
好吧,换她,她也未必乐意。这种高官显贵,挑战性太大,屋里就算没有一打美艳十二钗,怕也有四季鲜花,话说齐衡的外祖父襄阳侯,那老头眼角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苍蝇了,不还蓄养着一屋子小妾美婢嘛,还时有更新换代的传闻耶。
唉,爹妈太有上进心,子女鸭梨很大的,古今都一样呀。
第93回最后的往日
盛紘一回府,王氏就急着把他拉进屋里叽叽咕咕说了半天,盛紘为官素来耳聪目明,于朝局最是有心,他对顾廷烨的价值恐怕比内宅妇人有更直观的认识,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利弊,第二日便出去打听顾廷烨的为人,考察项目一切按照当年打听袁文绍的标准。
如此这般几日后,盛紘与王氏说,他同意这门婚事了。
如兰在心惊胆战了几日后,终被宣告了判决,她摔了半屋子的东西,尖叫声足可以吓醒打算冬眠的河鱼,披头散发的发脾气,把一屋子丫鬟吓的半死,王氏来教训了两句,如兰赤红着一双眼睛,反口一句:“你要嫁自己去嫁好了!”
王氏气的浑身发抖,只问为何不愿嫁入顾门,可偏偏如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到底没有气昏头,要是说出了真情,估计敬哥哥得先填了炮灰,如兰搜索枯肠,尖声吼过去:“……母亲糊涂了么,女儿与那顾廷烨差着辈分呢!我可喊过人家‘二表叔‘的!”
伏在地上默默收拾碎瓷片的小喜鹊暗暗苦笑,这几日自己主子死活逼着六姑娘给想辙,六姑娘哪敢在老爷太太兴头上横插一杠子,最后逼急了,只吐出这么个烂点子。
王氏果然勃然大怒,指着如兰大声骂道:“什么辈分?!不过是那会儿随着旁人胡叫的,京城里多少通家之好的世族里头转折亲多了去了,你再混说,我告诉你父亲去,叫他来收拾你!”她恨死平宁郡主了,真是没吃到羊徒惹了一身羊臊,差点女婿成平辈。
王氏也许曾经空头恐吓过女儿许多次,但这次她说到做到,当夜盛紘回府就把如兰叫过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几个女儿里头,盛紘原就最不喜骄横任性的如兰,从小到大没少责罚,如兰又不肯嘴甜奉承,因此素来也最畏惧父亲,盛紘冷着面孔斥责了几句,就把如兰骂哭了。
“这些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何为孝顺,何为贞娴,全然不知了?自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什么时候到你一个姑娘家开口闭口的问婚事?!你可知道廉耻二字?!我替你臊也臊死了!”这话委实厉害了,如兰掩着面大哭而去,王氏生生忍住了心疼。
盛家家长对婚事的赞成很快通过王氏——华兰——袁文绍这条曲折的途径传到了顾廷烨那里,顾廷烨效率很高,没过几日就由袁文绍陪着,亲自登门拜访,老太太称病不愿出面,王氏索性独个儿相看;此次丈母娘和女婿的具体会面过程明兰并不清楚,但就事后的反应来看,王氏应该很满意;她站在如兰面前,居高临下的把顾廷烨的气度,人品,容貌,德行来回夸了个遍,直把他夸的跟朵花似的,直听的明兰起了鸡皮疙瘩。
如兰低着头一言不发,继续保持神情呆滞,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旁的明兰听的十分讶异,王氏的滔滔不绝让明兰听着不像在夸活人,倒像英雄追悼会上的热情致辞;她偷偷走开几步,到华兰身边轻声道:“太太好眼力,才见了一回就瞧出这么多好处了?”
华兰努力压平自己嘴角的抽抽和微微的心虚:“你姐夫做的媒能错的了?顾将军本就是佳配。”其实,顾廷烨虽尽力表示谦逊,但行伍之人所特有的杀伐威势却显露无疑,王氏讪讪之下根本没说几句,袁文绍表示,岳母已算颇有胆量的了。
华兰看着如兰一脸的倔强,实有些不解,便轻声问明兰道:“就不知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了?无端端的闹腾起亲事来了,好似和顾二郎有天大的过节般。”
明兰一阵心头发慌,赶紧岔开道:“五姐姐不过是气性大了些,前头又叫爹爹狠狠责骂了一顿,大约这会儿还没转过弯来,不若大姐姐和太太再多劝劝罢。”
谁知华兰摇了摇头,转头低声与明兰耳语:“也劝不了多久了,顾将军与你大姐夫说,他大哥眼瞧着身子不成了,做弟弟总不好兄长尸骨未寒就娶亲,是以最好早些能成婚;你也帮着劝劝,好歹叫五妹快些明白过来。”
听着华兰热忱的语气,明兰再瞧瞧正在卖力劝说如兰的王氏嘴角边的唾沫,她深深的为敬哥哥感到难过,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初恋就是用来破灭和怀念的也说不定。没几日,顾廷烨将和盛家结亲的消息渐渐透了出去,也不知是从盛顾袁哪一家出去的,幸亏老太太谨慎的提醒了盛紘和王氏,在没有下聘定亲之前,绝对不要先露了口径,王氏一开始不以为然,但很快就认识到了老太太果是高瞻远瞩。
第一个对顾盛结亲的传言做出反应的是顾家太夫人,她立刻张罗着要为顾廷烨挑儿媳妇,不论顾廷烨是不是秦太夫人生的,从礼数上来说,继子的婚事她是可以做些主的,尤其是顾老侯爷已故的情况下。盛家的婚事如果她不认可,那就算是‘未禀父母’,属不合礼。
王氏急的团团转,华兰安慰道:“母亲放心,顾二郎早预备了后招。”最近华兰称呼顾廷烨的口气越来越亲近,好像人家已经是她妹夫了。
十一月十二,圣安皇太后小疾初愈,皇帝欣喜之下便设了个简单的家宴庆贺,席间,太后指着刚定了亲的国舅沈从兴笑道:“你姐姐可为你操了不少心,可算给你寻了门好亲事。”一旁的沈皇后顺着嘴笑道:“我这弟弟好打发,只不知顾大人的婚事议的如何了。”下座的顾廷烨笑而不语,一旁同座的沈从兴起身,朝在座的拱手笑答:“诸位怕是不知吧,我这兄弟一辈子没正经读几天书,也不知认得几个字,如今却想娶位读书人的闺女!”
宴饮间气氛松快,皇帝似乎来了询问的兴致,顾廷烨这才答是左佥都御史盛紘大人的掌珠,皇帝微笑道:“这亲事寻的不错,盛紘此人素有清名,克慎勤勉,正堪与你为配。”沈皇后新上任的妹夫,御林军左副统领的小郑将军最是年少不羁,几杯酒下肚,便闹着打趣道:“皇上,人家书香门第的,一家子都是读书人,也不知要不要这兵头!”筵席上众人一片哄堂而笑。
消息传出宫外,宁远侯府再无动静,王氏大大吁了一口气,老太太知道后默了半响,只道一句:“赶紧叫如兰回心转意罢。”
明兰明白她的意思,如果这件事顾廷烨处心谋划的结果,那么此人心机慎密,可惊可叹,若此事是皇帝和其余几人有意为之,那么此人定是甚得天心,圣上如此意思,将必有重用,无论哪种情况,都更加坚定了盛紘结亲的心思。
盛紘不是韩剧里那种的纸老虎父亲,吼的青筋暴起声嘶力竭,但最后总会原谅没良心的女儿,他是典型的古代封建士大夫,讲的是道德文章,想的是仕途经济,虽待孩子们比一本正经的老学究宽些,但依旧是遵从君臣父子的宗族礼规矩,他在家里拥有绝对的权威。
从这个角度来说,古代士大夫很少有无条件宠爱子女的父亲,况且他们往往不止一个子女;女儿只要不坏了妇德贞名,乖乖待嫁就可以;当年,以华兰之受宠重视,也不敢置喙婚事,墨兰曾是盛紘最心爱的女儿,但自从她不顾家人而自私谋算差点断送了盛府的名声后,盛紘对她再不假辞色,明兰可以清楚的从他的目光中看到失望和厌弃。
在现实面前,很多东西都不堪一击,如兰没有足够的勇气反抗家族和礼,就像宝哥哥再喜欢林妹妹,再受贾母的宠爱,他也从来不敢在贾政和王氏面前直言自己的选择;何况自从墨兰出十后,海氏的警惕性成倍增高,她一瞧如兰于婚事不愿,立刻把盛府内外看的跟关塔那摩一样严实,西厢记只好暂停上演。
如兰空自流了几天眼泪,渐渐缓和了举止,只是情绪有些低落,王氏和华兰犹如车战般的述说顾廷烨的种种好处,还要求明兰一起出力,以表示对家庭决意的支持,明兰倒是知道顾廷烨一个大大的好处,但不敢说,憋半天憋脸通红,终于想出一句:“五姐姐你想想,要是你只嫁了个寻常夫婿,那岂不叫四姐姐高你一等?!”
如兰闻言,一直无神的眼睛陡然一亮,自打出了娘胎,她就和墨兰结下了深深的牙齿印纠葛,若是能让墨兰吃瘪,那她自带干粮上前线都是肯的。
王氏和华兰受到了启发,立刻改变策略,每夸顾廷烨三句后,就卖力渲染一下如兰嫁了顾廷烨后能在墨兰面前多么风光的情形,效果很好;如兰也渐渐认命了,又不是推她进火坑,不过是叫她嫁个二手高档货而已,何况敬哥哥也未必是原装的。
明兰由于在劝说如兰的工作中表现优异,受到了上级的表扬,获准假释回寿安堂陪伴老太太,老太太则奖励她去送一送贺弘文。自那次贺老夫人来过后,贺弘文又来过两次,明兰都没出面,他只宛如犯人一般低头歉意的对着盛老太太,老太太瞧他认错态度良好,渐渐有些心软,虽还未松嘴,但态度已经和气亲切多了。
明兰走在寿安堂直通往二门的一条小路,碎碎的石子铺了这条偏路,也没什么人来往,旁边跟着亦步亦趋的贺弘文;每当这个时候,明兰都会觉得老太太的心思很可爱。她出身于勇毅侯府,因此瞧厌了有爵之家男人的贪花好色,并深恶痛绝,于是选了个探花郎,谁知文官也没好到哪里去,新婚没多久,盛老太爷就领了个美妾回来,还羞羞答答的解释说是上峰所赐,不好推辞,还希望妻子很贤惠帮他照顾妾室;婚姻失败之后,老太太对文官的操守也失了望,又转而倾向起非主流从职人员,例如,贺弘文。
“……明妹妹…明妹妹…”
明兰这才回过神来,只见贺弘文正羞涩的瞧着自己,一连声轻轻叫着,明兰定了定神,微笑道:“什么事?请说。”
贺弘文陡然黯淡了眼神,低下头去,过了会儿才缓缓道:“明妹妹定是气了我,不然不会这般说话的。”
废话!该说的我早说完了!不过明兰嘴上却道:“弘文哥哥,哪里的话说,没这回事。”
贺弘文忽然停住了脚步,一双眼睛热切的瞧着明兰,喉头滚动几下,似乎激动万分,却又久久说不出来,好容易才道:“明妹妹!我知你是生我的气了,但请听我一言!”明兰也住了脚步,静静等着,贺弘文吸了口气,鼓足力气道:“…我不敢说我自己有多明白,但至少也清楚自己想娶的是谁!我诚然将表妹当做亲妹子的,绝无半点男女私情,可事已至此,我不能瞧着她去死,便只能委屈了你!可是,请明妹妹一定相信,贺家与表妹而言不过是个安身之所,她能衣食无忧,但也……仅止于此!”
贺弘文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的说了许多接纳曹锦绣的无奈,也含蓄的说了许多将来会对妻子一心一意的保证,明兰始终静静听着,既没有感动的意思,也没有嗤之以鼻的讽刺,贺弘文看着明兰的样子,渐渐有些沮丧:“明妹妹,始终是不肯信我了。”
明兰轻笑了下,摇头道:“信不信的,不是听你怎么说,而是看你怎么做的。”
“我自然说道做到!”贺弘文面色泛红,鼻尖微微沁出汗来。
“比如说…”明兰没去理他,转过身子,再次缓缓走了起来,自顾自道:“你与妻子在下棋之时,表姑娘忽然头疼脚疼肚子疼,要你过去瞧瞧。”
贺弘文笑了,松了一口气,跟在后头走着:“小生才疏学浅,自当另请大夫,有药吃药,有病看病便是。”
“若是表姑娘三天两头的犯病,也不好天天请大夫,只消你去瞧瞧便好了。”
“既是宿疾,家中必常备药材,熬上一碗送去便是。”
“若表姑娘吹箫弹琴念怨诗,声声入耳,丝丝出音,哭的煞是可怜,非要你去安慰。”
“调丝竹本是雅事,但得节制,不可扰了旁人清净才是,不然便是存心闹事;至于可怜之说,表妹自姨父流放之日起便可怜了,那几年我不在她身边,她不也活过来了。”明兰倏然停住脚,定定的瞧着贺弘文,冷声道:“你别装傻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贺弘文也站住脚步,正面站在明兰面前,淡褐色的面庞全是不安:“明妹妹,也知道你在怨什么?那日我去见表妹,她瘦的剩下一副骨头了,只吊着一口气等我,连话也说不出来,只用眼睛求着我,我是个软弱无用的,没子硬下心肠,我便答应了。可那时,我也明明白白告诉她了,我给她一条活路,但也仅止于一条活路。进门之后,什么男女之情,嘘寒问暖,她是不要想了,若再有寻死觅活,我便再无半点愧疚!”明兰听了,默默无语,贺弘文深吸一口气,宽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明妹妹,她若就这么死了,就会变成一块疙瘩,一辈子梗在我心头,叫我永远记着她!……我,我不想老记着她,我的心里只应放着我的妻子!”
明兰慢慢抬起头来,背着阳光,贺弘文年轻俊朗的面庞一片真诚和紧张,她心里的某一处小小的一块柔软了些:“到底住在一个屋檐下,你怕是做不到视若无睹罢。”
贺弘文认真的沉声道:“明妹妹,我晓得你在忧心什么?可我有眼睛,不会叫人哄了去的,张家的四叔公如今云游在外,当初他替令国公府瞧了十几年的病,从老公爷的十几个妾室到下头子孙的一摊子烂事,什么没见过!内宅妇人的鬼蜮伎俩,做大夫的还能不清楚。”
明兰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原来你都知道?还当你一味怜惜曹姑娘的柔弱呢。”
贺弘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无奈道:“男人也不全是瞎子傻子,除非是心长偏了,不然有什么瞧不明白的?何况,我信你的为人,你会照顾好锦儿表妹的。”
明兰看了他很一会儿,缓缓的展开微笑:“你说的对,…也许罢。”无论怎样,他们之间终归是插着一个曹锦绣,她终究存在。
贺弘文的话可信吗?她不知道。他能做到今日的保证吗?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贺弘文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尽他自己的全力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平凡的古代男子而已,婚姻只是一个开始,而这个开头不好不坏,接下里的路怎么走才是最要紧的。
冬日的旭阳暖暖的,好像软软的棉絮捂在皮肤上,头顶秃秃的枝头顺着威风轻轻抖动,明兰和贺弘文顺着石子小路缓缓的走着,天光明媚,日头平好,山石静妍,一切景致都那么淡然从容;曹家已经离京了,如兰已经屈服了,老太太也基本定了主意,似乎一切都会照既定的轨迹缓缓前进。
可是很久以后,明兰想起这一天,忽然发觉,原来这是她最后一次和贺弘文见面。
第94回一个阴谋论者的推测
那一日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湖面上结起了厚薄不一的冰层,午饭后,明兰穿的胖嘟嘟冬衣的蹲在池边,隔着半透明的冰看着悠游自在的肥鱼,好生羡慕了一番后,提着个空鱼篓回了寿安堂;叫老太太嘲笑了一番,明兰也不生气,手脚并用的爬上炕,挨着老太太贴在炕头取暖。
“大冬天钓什么鱼,找挨冻呢!”老太太眯着眼训道。
明兰也眯着眼,懒洋洋道:“大嫂子没胃口,说想吃我上回做的葱煸酸辣鱼鲞……可后来我想想,冬鱼性寒,尤其是池鱼,草阴水冰,别反吃坏了。”
老太太拿自己的手捂着明兰冰冷的小手,悠悠然道:“酸儿辣女,也不知柏哥儿媳妇这胎生个哥儿姐儿?”
明兰捏着小拳头揉了揉眼睛,好像有些困了,含糊道:“大哥哥说想要个闺女,能凑成个‘好’字,大嫂子没说话,但我晓得她还想要儿子。”一个嫡子是不够的,两个才算保险。
老太太轻轻的笑着:“你大嫂子是个有福气的,男女都无妨。”
祖孙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一老一小都被暖洋洋的炕头烤的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明兰陡然惊醒了,老太太也睁开眼睛瞧着门口的锦帘处,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一下扑在炕前,大声哭号起来:“老太太,救命呀!”
“小喜鹃儿,怎么了?”明兰奇道,这女孩是如兰身边的三等丫头。
小喜鹃披散着头发,脸上的脂粉都糊了,满脸都是惧色:“老太太,六姑娘,快去救救喜鹊姐姐吧,太太要把她活活打死!还有我们姑娘,老爷要找白绫来勒死她!大奶奶也不敢劝,只偷偷把我放出来找您!”一边哭着诉说,一边连连磕头。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一下坐直了身子,厉声质问,“太太她们不是去进香了么?!”
明兰怕老太太起身太快会头晕,连忙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顺气。
今日一早,大宏寺给一尊新佛像开光,因王氏平日里捐香油钱十分丰厚,老方丈便也送了份帖子来,王氏便带着如兰前去进香祈福,顺便求支姻缘签。
老太太连连追问发生了何事,偏小喜鹃没有跟着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哭着求了好久却也说不清楚个所以然,老太太想着要去看看,明兰赶紧叫翠屏来打点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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