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一阵秋雨过后,长安城彻底入了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紧接着是路杳杳也快临盆的好消息,唯一遗憾的是路寻义还在江南没回长安。
“不回来就不回来。”路府内,路杳杳嘟嘴,大声强调着,“他又不是大夫,回来也没什么用。”
秋日渐寒,路远道早早穿上厚棉衣,唇色青白,面容苍白,他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被李卫推到树下晒着太阳。
他笑了笑:“嗯,你说得对,不用他回来,御医说你的日子快了,你怎么还在往别院跑。”
白家倾覆后,路远道便搬离路家,回到小时候和母亲住的院子里,整日闭门不出,院子里唯一的客人就是如今已经贵为皇后的路杳杳。
路杳杳皱着眉严肃说道:“还不是温元遥,自从太医说我日子快到了的时候,整日都要粘着我,比平安还粘人,实属有点烦。”
路远道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等会他又要来逮你了。”一阵秋风吹过,路远道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嗦起来,撕心裂肺,高耸的颧骨晕开鲜红的红意,在惨白的脸颊上格外刺眼。
“御医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路杳杳睁大滚圆杏眼,掩盖不住担忧地问着。
路远道接过李卫递来的水时手指还在发颤,茶杯中的水都晃了出来。
路杳杳眼皮子一跳,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入手是如寒冰般的触感,让她手指不由瑟缩了一下。
“不碍事,昨夜没睡好。”路远道看向压在他手背上葱白如玉的手,再抬眸时,露出温柔的笑意。
路杳杳神情自若地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揉搓着自己的指尖,随口转移话题说道:“你不如在宫内住几天,正好让御医仔细看看,而且我今天出来后,之后就不出门了。”
她状似无意说起,口气随兴,可大眼睛却是扑闪着厉害,一直看着路远道,好似他一旦不同意,眼底的光立马回熄灭下来一般。
“嗯。”他喝了一口水,缓解一下疼痛的四经八脉,这才缓缓点了点头,“我明日再入宫。”
“反正也不用带什么,你等会和我一起回去就好了。”路杳杳嘴角咧开笑了起来,高兴地眼睛眯起,“我让卫风去套马。”
路远道只是看着她笑,眼底的光便温柔得如今日热烈的秋阳,缱绻葳蕤。
长风万里,湖光秋色,是安宁平和的好日子,导致路杳杳在上马车的时候,恍惚以为还在小时候,竟然是再也没有过的心安。
等他们回到迎凤殿,就看到温归远正换了衣服准备出宫。
“你看看他。”路杳杳噘嘴,不高兴地告状着,“我出去一会就来找我。”
温归远朝着她走过来,对着路远道的到来毫无异色,只是无奈解释着:“太医早就说你前期养的不好,所以临盆的日子提早了,这个月就要发作,叫你好好休养呢,你三天两头出宫还有理了。”
他气得捏了捏她的脸。
路杳杳理直气壮,毫无认错态度:“都是请脉后才出去的,怎么没理了。”
路远道坐在马车边上,看着两人笑着不说话,只是秋日的光落在脸上,连点暖意都染不上。
焕颜的反噬比他们想得来得还要快,还要凶猛,连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迎凤殿住下吧,早就安排好了,而且你住远了,某人还得每天都来找你。”温归远对着路远道颇为吃味地说着。
“好。”路远道看着他身后,正在和平安玩的路杳杳,脸上笑意加深。
“你见过刚出生的婴儿吗?你该看一眼的,那是杳杳的孩子,也是你的外甥或者外甥女。”温归远把人送到院子门口时开口说道,“淑妃当日宫变后便不知所踪了,不然还可以让她想想办法。”
路远道笑着摇了摇头:“她很早就来见我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温归远笑容僵硬。
“你说的对,我怎么也该见一下杳杳的孩子。”他笑说着。
时间过得飞快,路杳杳还没有发动的迹象,路远道倒是叫了三次御医。
第三次叫太医之后,路远道便连床都下不来了,路杳杳面上不显,兴致却明显低了下来,就在三天后,她半夜胎动起来。
迎凤殿瞬间灯火通明,早已准备多日的御医和产婆鱼贯而入,所有人都在这个秋夜被惊醒。
温归远坐在外殿听着里面的动静,焦急地来回走着,平安一直在门口抓门,嚎叫声混着路杳杳的喊疼声,在寂静的黑夜四处飘散。
“路郎君。”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旭阳惊讶喊道。
只看到路远道坐在轮椅上被李卫推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温归远心中一惊,连忙上前问道。
路远道听着屋内的动静,突然开口:“我突然感觉好多了,想着要赶紧来看一眼,万一没时间了呢。”
温归远脸色一变,怒斥道:“胡说什么。”
路远道只是笑着没说话,闭上眼和他一起站在紧闭的大门前,迎凤殿乱中有序,到处都是端着热水的宫女,热闹极了。
“你若是以后不喜欢她了,记得放她离开。”
他突然喃喃自语着:“禁锢着出不来太痛苦了,只能看到红墙绿瓦遮挡过的天你应该更清楚,太痛苦了。”
温归远低头看他。
“那你应该看着我。”他说道,“你可是大舅子啊。”
“不了,我也太痛苦了。”路远道笑说着,“让路相和远晨替我看着吧。”
温归远喉结微动。
“记得把我送回西洲。”他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嘴角弥漫出一丝笑意,“要是这辈子能永远留在西洲就好了。”
“我以为你会选择回到八年前的小院子。”
路远道笑说道,露出一点释然之色:“当日路相和我说西洲时,我很想告诉他,我见过了,可我说不出来,在那里我好像隐约摸到前人的足迹。”
“比小院子里被人抹上层层毒药的快乐要更真实。”
温归远沉默,只觉得哽得难受。
秋日的白日姗姗来迟,终于在黑暗中挣扎着露出一点微光,细弱又充满生机。
“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屋内传来稳婆大声报喜的声音。
路远道露出欣慰的笑来。
一月后,小殿下盛大的满月礼中,刚刚露面的皇后听着宫女说了什么,差点撒了酒杯,抛下满院子的贵妇娘子匆匆离去。
秋风萧萧,落叶落满院子,整个院子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消失在穿堂而过的风中。
路远道睁开眼看着一身华服走来的路杳杳,嘴角露出笑来。
“爹还没回来呢,你不等他吗?”路杳杳站在门前,不愿意走进去,只是睁大眼睛,执拗地问道。
“不等了。”
路远道疲惫地闭上眼,轻声说道。
“你小外甥的字还没取呢,你不等他长大吗?”路杳杳哽咽着,琥珀色的眼珠盛着秋意都暗淡下来。
“不了,让……爹取吧。”
他睁开眼,浅色的眸子落着笑意,像是要把面前之人仔细看在心底。
那么美的姑娘啊,是他自襁褓之中就开始抱着,直到她学会走路,直到她开口叫了第一声哥哥,直到她亭亭玉立站在树下对着他笑。
可他还是错过了好多,让她从天真的少女一夜长大,让她满是笑容的脸上出现难过痛苦,让她夹在父母,父兄之间为难,现在还要看着她流泪送他离开。
他曾答应过母亲要陪她一起走,照顾她一辈子,可到底是失言了,余后之路,就要她一个人走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点红色泪痣失去了光泽,沉重而疲惫,漆黑浓密的睫毛重如千斤,缓缓落下。
“杳杳啊……”
他闭眼前,低声念了一句。
八年前,他离开长安时,同样也是这样唤了一声。
路杳杳茫然地看着那双跌落在床边的手,只觉得原本亮堂的屋子瞬间暗了下来,她浑身发抖,若不是被绿腰扶着,只怕要当场跌坐在地上。
温归远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她跪坐在门口,全身颤抖,哭得嘶声裂肺。
人生何太苦,飘零终归去。
他红了眼眶,只是沉默地抱紧路杳杳。
三年后
路杳杳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朝着外面看了一眼有很快缩回脑袋,嘟囔着:“好大的风沙啊。”
耳边一阵嗤笑声,她扭头对着温归远不悦说道:“你这样跟着我跑出来没事吗?念儿还小呢,你就这么把人抛下去。”
“念儿不仅爹跑了,娘也跑了,既然大家都跑了,倒也没什么好值得义愤填膺,相互指责。”温归远慢慢吞吞地反驳着。
路杳杳一时无言以对。
“那你抛下西巡部队也不太好吧。”她又甩锅道。
新帝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三条商路收拢在自己手中,今年西巡便是巡查河西走廊。
西洲并不在这条商道上,所以路杳杳是中途出来的,如今她们所踏的地方便是西洲,现在正朝着柳中县驿站走去。
温归远只是煮着面前的茶水,沉默地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道:“多喝点水,这里天气天干了。”
“娘娘,驿站到了。”卫风的声音在马车门口响起。
路杳杳眼睛一亮,水也不喝了,直接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达瓦。”马车外传来一个热情的声音。
还未下马车的温归远脸色一黑,抬眸一扫就看一张大大的笑脸,赫然是室韦族的莫里王子。
“这样会不会耽误你啊。”路杳杳特意穿了件修身的衣服,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问道。
“不会不会,商道交易的事情本来就是由老师负责的,我时常在西洲等老师他们回来,熟得很,我带你去骑马。”
莫里王子拍得胸膛直响。
温归远脸色黑的能滴出墨来。
可不是要赶来,这个莫里王子好端端不随着室韦族去各国贸易,现在一听说杳杳要来西洲,竟然眼巴巴要给皇后当向导。
圣人的醋坛子可不是瞬间就打翻了。
“哦,圣人万安。”莫里没想到温归远也在,惊讶地行了一礼。
温归远皮笑肉不笑:“这几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莫里摸着脑袋,大大咧咧地说着。
路杳杳皱皱鼻子,故意唉声叹气着:“瞧瞧这味道。”
“什么味道?”莫里用力闻了闻。
温归远伸手掐紧她的腰,路杳杳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是西洲唯一的驿站了,东西比长安城差很多,但已经是这里最好的水平了。”莫里带人入内解释着。
“西洲虽然大,不过才五个县,二十四个乡,这些年修生养息也算缓了过来,如今借着商道看着比之前有人气不少。”他一边等着上菜,一边跟她说着话。
“可不是。”掌柜的亲自端菜上来,闻言自豪说着,“多亏了之前的江恩人呢?”
“江恩人?”路杳杳握筷子的手一顿。
“可不是,之前我们西洲都没人愿意来的,是他自己自请上任的,没钱没名,带着一个仆人在西洲呆了三年呢,把当时的匪患都杀了,还把地都分了,最后还很有先见之明,修了前庭县的路,让我们去商路简单一点,还说商路迟早有用,你看看,这不是用上了嘛。”
掌柜的一脸骄傲地感叹着。
“就是后来走了,听说身体不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叹气。
路杳杳盯着桌面上那些堪称简陋的饭菜,沉默地听着,突然笑了笑:“好得很。”
“可不是,好人有好报,一定长命百岁呢。”
路杳杳只是笑着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嘴里苦涩而韧劲,若是在长安,她根本咽不下去,可今天她还是咽了下去。
“还不错。”她说。
“嗯。”温归远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是很好。”
”咦,你怎么好像都知道,怎么我都没听过。”有人笑问着。
掌柜的挺了挺胸膛,大声说道:“那可不是,我爷爷可是城门守门的,当年第一个见到路相,之后又在路相手底下干活的,你说巧不巧,江恩人也是我迎进城门的。”
“这么巧啊。”大家哄堂大笑着。
“咦,那你的江恩人是西洲人吗?”路杳杳的隔壁桌也开口问道。
掌柜摸了摸胡子,摇晃换脑:“明月照高楼听过吗,恩人叫江月楼,不是我们西洲人,也一定和我们西洲有关系呢。”
“哎,你眼睛怎么红了?”莫里王子津津有味地收回视线,惊讶地看着路杳杳。
路杳杳抹了把眼睛,小声说道:“没事,风沙太大了。”
“是大了点,真是为难一代又一代留在这里的人呢。”莫里感慨着。
路杳杳嗯了一声,声音带出一点哽咽。
温归远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看不懂脸色的莫里,不得不迁怒着:这没眼力见和平安简直是如出一辙。
“西洲有什么好玩的吗?”莫里王子问着掌柜的。
掌柜的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最后补充了一句:“就是最近天气不太好,有沙城暴呢,还是不要出门得好。”
莫里王子失落地哦了一声。
“之后的日子,我想自己随便逛逛。”路杳杳捏着筷子低声说道,“真是对不住了,把你平白叫来了。”
莫里摸了摸脑袋,不解地看着她。
“杳杳就是随便看看,倒是你也该和你老师学着点了,他年纪这么大了,你总要接过担子。”温归远及时开口劝着,拳拳之心,格外真诚。
莫里一听,脸上露出羞愧之色,抱拳致谢:“圣……您说得对。”
“那还不赶紧去。”
温归远笑脸盈盈地把人支走。
路杳杳自低落中难得抽出一点神思,笑说道:“欺负老实人也不害臊。”
温归远把玩着她的手,冷哼一声,直白说道:“我吃醋还不行。”
“千里迢迢来见你,瞧瞧,多令人感动。”他忍不住阴阳怪气一下。
“是啊,你这千里迢迢也跟着,也很令人感动啊。”路杳杳笑眯眯地回道。
温归远咬了口她的手指,留下一圈牙印。
“啊,你真咬啊。”路杳杳疼得抽回手。
“谁叫你因为别人说我。”温归远漆黑的眼珠委委屈屈地眨着,可怜兮兮地说着。,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