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越州的宵禁让此刻的越城冷冷清清,唯有重新下起的大雪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落下,覆盖住一切。
叶甄在昏暗的走廊上,端着黑漆漆的药愁眉苦脸地入了长廊最角落的屋子,还未进去,就听到屋内传来沉闷又撕心肺裂的咳嗽声,等推门而入,迟迟不散去的血腥味在低廉湿气的屋内回荡。
“都烧起来了,还是请个大夫吧。”叶甄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忧心忡忡地说着。
江月楼烧得脸颊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却是泛着青色,眉宇间的惨白透明好似冰山的积雪,若是划了便要消失一般,可他眉心的折痕迟迟不肯松懈下来,闻言只是颇为沉重地睁开眼。
“越州不宜久留。”他闭着眼,嘴唇微动,他在沉默中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几个小孩……”
叶甄坐在床边,也紧跟着叹气:“天还没晴,娘娘不会现在上山的,遇不到那些小孩子,我们也别不着急走,还是先退烧吧。”
江月楼只是躺在床上,连着呼吸都缓慢到近乎停滞,总是让人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脉搏,确定他还是否在呼吸。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敲门,两长两短。
江月楼倏地睁开眼,露出那双和病弱完全不相符的锐利双眸。
“是小卫回来了。”憋着一口气的叶甄,确认敲门声后松了一口气。
江月楼却是盯着门口的影子,脸上没有一点放松之色。
那敲门声太急促了。
他喘着气,感受着灼热的气息在胸腔间激荡,搅得浑身敲骨抽髓的痛疼中好似堕入火炉,越发难捱。
他这次病得太久了,让他在清醒和混沌间徘徊,让他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在恍惚间没了章法。
门外,李卫一脸严肃闪身入了屋内。
“明州奉化长史清宴奉太子妃手令今日午时带兵入城了。”他再也顾不得装成一个哑巴,一开口的声音沙哑晦暗,好似在石子在火堆里滚动,嘶哑难听。
屋内一片寂静,灯芯发出嘭的一声。
叶甄眼皮子一跳。
“怎么好端端让明州……”
明州虽然距离越州不远,但好歹跨了界,而且又是负责武治的长史,一旦跨界是需要上陈情折的。
若无大事,只怕要当场摘帽。
“石峰山被封了。”李卫粗黑的眉毛压着眼睛,盯着神色难测的江月楼,语气沉重。
江月楼挣扎地爬起来,喉咙如同漏气的风扇,喘着粗气:“来不及了,给我上妆。”
李卫也不多问一句,立马把人扶起来。
叶甄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讪讪地说道:“未必是我们的事情。”
话音落下没多久,只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阵马蹄声,肃然整齐,最后又倏地停下。
“在,在,在我们楼下。”叶甄推开一点点窗户向下看去,突然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说着。
江月楼无力地闭上眼,昏黄的烛光落在眼睫上晕开一点浓密的阴影。
“杳杳。”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点挣扎痛苦的低喃声。
耳边是有人上楼的声音,破旧狭小的楼梯发出阵阵吱呀颤抖声,兵甲铁器叮咚声像是一把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屋内三个人的心尖上,让他们肝胆直颤。
叶甄脸色发白,紧紧盯着门口倒影出来的身影。
李卫不由握紧腰间的匕首,对着江月楼张了张嘴。
江月楼盯着门上倒影的那个影子,突然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
他轻声说着,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却在灼热的呼吸中突然松了下来,竟然是再也没有过的如释重负。
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大门被咣当一声推开,本就松松合在门口的木门摇摇欲坠,发出难听艰涩的吱呀声。
火把照耀下投射出一个人影落在漆黑油腻的地面上。
那席雪白的狐裘在燃烧的火把照耀下熠熠生光,让这间破旧昏暗的屋子顿时多了点华贵之色。
长安路家娇养出来的千金,便是随意站着都是耀眼贵气的。
门口两侧府兵玄甲黑衣,腰挂长剑,手举手把,分成两队冰冷地站在门外,长长的队伍站满了整条走廊。
客栈所有屋子都是大门紧闭,便连那个矮矮胖胖的势利眼掌柜都消失不见了。
苍茫的大雪中,这间破旧的客栈好似只有这些人一般,冷漠森然,毫无人气。
路杳杳站在门口,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床上那张虚弱惨白的脸上。
又是那张早已见过的模样。
她一路骑马而来,凌厉寒风早已把满心不安欢喜,难过悲愤都吹得一干二净,可此刻乍一看到眼前之人的模样,那些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瞬间都挣扎地叫嚣着出来。
满腔被欺骗的悲愤,被戏弄的愤怒,可内心深处还是交杂着得偿所愿的喜悦,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找面前之人八年了,近三千个日日夜夜,三万五千个时辰,痛苦不安,难过悲愤让她一次次从黑暗中惊醒,让她从失声痛哭变成了无声沉默。
路家窗前他每年生日为她亲手摘下的八棵红梅一次又一次地花开花落,她却没有等来一点消息。
这八年时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从不懂事的路家幼女到如今初为人妇的东宫太子妃,漫长的岁月竟然弹指而过,而她终于要放弃了。
八年的时候,他从江南寻到陇右道,走遍了整个大昇,可依旧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石落大海,悄无声息。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连爹爹都这么说,长安城人人都道路家大郎君可惜了。
她其实心中也明白,若是他还是活着,早该来找她了。
他临走前,说过要陪她过八岁的生辰,却不料这一走,就缺席了之前八年,往后还有无数个八年。
那点奇怪的冀望和期盼终于在一次次失望中落空。
可现在他出现了。
他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就在近在咫尺的距离,有血有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带着不再是当初见面的陌生和清冷,是那个熟悉到让她不敢忘记的目光,
他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却让她在长安等了那个八岁的生辰足足八年。
路杳杳手指微微颤抖着,甚至生气地想着,她可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整个大昇放眼过去,谁敢给她这样的委屈。
她一出生便是路相的女儿,人人都爱她,事事都顺着她,她是长安城的明珠,是世家皇冠上最明亮的珍珠。
可今天,她却感受到那股喷薄而来的委屈、愤怒、不甘。
她寻了他这么多年,可这么多年,他却躲在陇右道,不愿来看她一面。
现在又要拿出这张假脸来骗她!
路杳杳心中那团火终于压抑不住,看着面前虚弱靠在床上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战战兢兢地叶甄,上前一步,揪着他的衣襟往下拉,拿起手中的帕子就往他脸上擦去。
动作极为用力,在他脸上摩擦出带血的红意。
江月楼沉默,只是不错眼地看着面前之人,连眨眼都舍不得。
目光一如既往地温柔。
路杳杳的视线直到眼底的那点红色泪痣终于显露在苍白的眼角下,这才波动片刻。
那张日日夜夜思念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苍白而冰冷。
熟悉又陌生。
“江月楼。”路杳杳盯着那点红色泪痣,牙齿紧咬,她的眼眶眨眼便冒出红意,拿着帕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眼尾下垂,晕开大片红意。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连着呼吸都清晰可见。
江月楼伸手握住覆盖在脸上的那双冰冷的手,八岁的肉感也抽条长大成了如今纤细骨节的模样。
“杳杳。”他轻声又温柔地喊着。
“哥。”她颤抖着,又害怕着,欣喜着,也痛苦着。
“对不起。”江月楼清晰地看到她眼眸深处的挣扎和难过,身体上被遗忘的断骨抽髓之痛翻涌而已,疼的他双唇不由颤抖着。
路杳杳眼眶蓄满眼泪,琉璃色的眼眸被水浸湿越发水润清透。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找了你好久。”
“我的生辰哥哥还记得吗?”
江月楼沉默地看着她,脸颊的红晕越发明显,透过单薄孱弱的肌肤透出滚烫的温度来,那双同样浅淡的眼眸露出悲痛难过之色。
路杳杳却是冷静地看着他,从今日知道知晓真相到现在,她从未有过像这一刻一般平静。
被禁锢的灵魂好似高高飘起,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看着面前满腹心思却依旧沉默不语的江月楼。
看着欲言又止又踟蹰不前的叶甄。
看着形容异常苍老,面露挣扎的李卫。
看着门口的绿腰卫风,沉默地看着面前一切。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啊。
她突然笑了一声,在寂静地屋内清晰又突兀。
“只有我不知道。”她轻声低喃着。
绿腰卫风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卫叶甄咬牙,也紧跟其后跪了下去。
门口长长的玄衣府兵发出兵器交错的声音,跪满了一地。
那是一种死寂的安静,连着呼吸都成了最微不可为的动静,唯有屋外的大雪越发盛大,洋洋洒洒,好像要覆盖住整个大地。
太安静了,安静到令人不安。
江月楼下意识伸手握紧眼前之人,却被路杳杳一把甩开。
路杳杳挺直脊背,站在原地,看着面前无力孱弱跌坐在靠背上的人,面无表情:“开丰九年,路家大郎君路远道在江南睦州建德遇刺身亡。”
江月楼喘着气,仰头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女。
纤细柔软,却又似红梅傲立。
“冒充路家大郎君,其心可诛。”她冷冷说道,眼眶的那滴泪不堪重负,终于落了下去,顺着纤弱的下巴,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带回去。”
江月楼喘着粗气,额间冒出冷汗,浑身紧绷如拉到极致的弦,在鹤鸣,在颤抖。
明州奉化长史犹豫片刻,这才上前抱拳说道:“得罪了。”
“不要不要。”叶甄大声喊着,从地上爬起来,抱住江月楼的手,“郎君烧得厉害,不能移动。”
路杳杳的视线露在他身上,森冷无情,带着冬日寒气:“叶老这次为何随我出长安。”
叶甄突然沉默,眼神闪躲。
她了然地笑了笑,冰冷而随意:“既然舍不得,那你便和他一起吧。”
“至于你们。”她的视线从李卫身上,最后落在绿腰卫风低垂的头颅前,“路家不养不忠不义之人,你们,都走吧。”
卫风倏地抬起头来,那双一向寡言冷漠的脸上难得失态地看着路杳杳,嘴唇微动,搭在长剑上的手指肉眼可见地在颤抖。
“娘娘。”绿腰膝行到她面前,泪流满面,连连磕头请罪。
“娘娘如何罚都行,但不要赶奴婢走。”
路杳杳看着痛哭流涕的绿腰,最后和卫风无言的视线相对,这个陪了她十六年的少年,从小时候张这手保护她走路,到现在只是沉默地抱剑跟在她身后。
然后她看到卫风嘴角微动。
那时她听了十六年的话,哪怕没有声音,脑海中下意识地反应出来。
——姑娘。
可他却还是违背了诺言,还是没有保护好她。
路杳杳心中早已没了知觉,却还是不由抽动一下,只是在冷淡收回视线时,低眸看到腰间的墨绿色的平安翡翠,嘲讽一笑,伸手拿下,扔到卫风手边,最后默然地转身离开。
卫风浑身一僵,牙齿打颤,看着那块跌落在手边的玉佩。
“是我一人之错,娘娘不要……”江月楼不忍,出声劝道。
却见路杳杳突然转身,目光中升腾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怒视着面前孱弱不堪的人,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可怜心疼他们,那我呢。”
——你可怜他们的痛苦,却为何绝口不提我的。
——你为他们求情,为何让我这么痛苦。
她死死看着江月楼逐渐陷入沉默的表情,长久沉默之后,突然冷笑一声。
“我忘了,你才不是路远道。”
“他已经,死了。”
她平静说道。
卫风看着那叫雪白的大氅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而披风的主人却不肯在他身上再多看一眼。
那双从不曾离开长剑的手无力地搭在剑上,那一瞬间再也听不见所有人的声音,只有路杳杳快速离开的脚步声。
——他再也没有这样疼过。
路杳杳站在客栈门口,大雪纷纷而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两盏摇摇欲坠的红灯,在地面上晕开两朵光亮,来时的足迹早已没了一点踪迹。
明州奉化长史清宴宛若抓着一个烫手山芋,满心挣扎,手中抓着浑身滚烫的江月楼,视线却是不敢在他脸上停留一刻。
“……如何处置。”这事复杂的让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难得含含糊糊地问着。
死了八年的路家大郎君竟然还活着,这让他一时间如闻雷惊,心乱如麻。
“马车。”她低头看着自己被冻得通红的手指,低声说道。
清宴松了一口气,生怕娘娘一时兴起,让人走路回去。
江月楼这个身体大概走几步就没了。
“请吧。”清宴故作镇定地把人请到马车边上。
江月楼上马车时,扭头看向台阶上的人。
漫天大雪落在她乌黑的秀发上,洁白的大氅和大雪融为一体,跳动的火光照得她脸色冰冷如寒冰一般冰冷,眼尾眉梢都陌生得不再是往日的模样。
有个侍卫为她打了伞,她下意识侧首看去,可又很快收回视线。
“走吧,不要让娘娘生气了。”清宴见人没动,心中一慌,连忙劝着。
“清长史说得对。”江月楼微微一笑道谢着,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是一辆没人做过的马车。
他刚刚坐下,心中一动,马上便看了出来。
“刚才保护娘娘骑马的侍卫呢。”清宴站在马车外,转似无意地说道,“还不把娘娘的马牵来。”
“今夜雪大,仔细一些。”
一行人正打算离开,就看到黑暗中有人涉雪而来。
“听闻娘娘遇刺,从明州调了人来。”水千森自黑暗中匆匆而来,马还未挺稳,就跳下马,一脸急色,“下官该死,这是明州长史,定当把犯人绳之以法。”
路杳杳敛眉,冷淡说道:“多谢太守,犯人已经抓住了。”
水千森的目光落在那辆马车上,马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一点里面的模样。
“这,这,好歹是越州的事……”他搓着手,讪讪说着。
路杳杳猛地扭身,雪白的狐裘在大雪中划开一道锐利的痕迹,带来一阵凌厉的寒风。
“你在教我做事。”
她一字一字,冷冷问道。
水千森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厚重的积雪覆盖住他的膝盖,让他一时不知是因为冬日的寒冷还是头顶的目光而颤动。
“不,不敢,下官不敢。”
路杳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本宫自然会上折子给圣人,无需水太守多言,退下吧。”,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