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谢玟没能回得去谢府,他还是被留住了一晚。
层层纱幔之下，烛光晃动，夜凉水。谢玟夜半忽然醒转,他梦到阔十年的楼厦、车水马龙,还有闪烁的彩『色』霓虹灯、围棋少年班的年轻选手……当他转过时，眼前却是烛光细弱豆，在帐幔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影子。
谢玟静静地待在他边,望着对方熟悉的眉宇容貌。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他陪同着对方渡过了一个人变化最、成长变化最快的时光。对方的依赖需,时像是温暖的焰火,时宛若滚烫的岩浆。
谢玟总能乍然得到强烈的爱，忽地品味到孤注一掷的绝望。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的爱与恨，数时候都虚幻得同一场梦。
谢玟静寂地想着：只是场梦数已尽,我没有办法为你留下来，不是容忍的问题……果能够回家,却不选择回去的话,我会枯死在里的。
谢玟伸手碰了碰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连触碰对方的发丝都觉得会被刺伤。他的恶狼蜷缩在羊皮底下，尽力让自己温顺无害,他剖去野『性』暴戾,向培育他的人献上忠诚,他抛弃保护自己的尖牙利爪,来交换落在额发间的手。
他已经足够努力了。
谢玟略微探过头,主动地贴到对方怀中，靠着萧玄谦的胸口闭上眼，他低低地道：“对不起。”
果童童没有诉说个机会，他可能会留在小皇帝的边,陪他经历余生岁月，陪他经营江山社稷……然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在另一边还有父母恩师、亲朋好友，还有一整个世界。谢玟也说不出究竟小皇帝排在自己心中的哪里，也无从计较份重量。
他的脑海混『乱』不堪，两世的记忆都在交错着并行，最终不可抑制地想到——倘若有来生的话。
倘若有来生……
次日清晨，萧玄谦监督他喝完了『药』、收拾整齐，才依依不舍地遣人将谢玟送回去。之后的数日之间，京都风起云涌，敲定征平西北的决策后，将军副将、辎重车马、粮草运输……诸事项都一一筹备。整个中枢同被安上了滚动的车轮，撑持着整个庞然物运作滚动。
启明六年二月初三，天子离京的前一夕，谢府灯火通明，沈越霄、冯齐钧两人各坐一边，将京中布防皇帝的安排跟帝师商议了个遍，就在冯齐钧离去后，沈越霄才忽然一改正经的作风，拉住谢玟的手问道：“帝师近来有什么烦心事吗？”
谢玟心中一跳，诧异道：“你出什么了？”
沈越霄道：“琨温瀚宇等人根本不清楚形式，也不了解谢人跟陛下的关系，绝非红尘世俗可比，你不因为些人……”
“不是。”谢玟道，“我不会的。”
沈越霄略略放心，但一时觉得对方刚刚的反应不太对劲：“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些旁人烦忧，可刚刚你反应，分明就是被说中了，是因为什么？”
谢玟避不答，转询问：“小沈人么年不曾娶妻，可有一个缘故？”
沈越霄被么生硬的转移话题，倒也不恼，顺畅地答道：“我年幼时有一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毕生的妻子，只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该是我的兄弟……”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续道：“他十岁以前当女孩教养，穿裙子叫小名儿，我误会了。后来我阖家搬到了京都，六七年没见，启明三年的时候我重新见到他，他变成个男人……不是，他本来就是个男人，我们喝了一夜酒，他就告辞，提着剑追寻他的江湖去了。”
谢玟认真倾听，点点头道：“节哀。”
沈越霄：“……有什么节哀的，不是真的死了娘子。”
“人虽活得很好，可在你心里的道影子却死了，不该说节哀么？”谢玟随手给他斟了半杯茶，“可有联系？”
“一年春秋，两封信吧。”沈越霄道。
谢玟挑了下眉：“就是你的缘故？”
小沈人讪讪地笑了一下，不知是承认还是否决，但幸好对方也没非问下去，是似是非地道：“他走了，你伤心么？”
沈越霄心中颤动了一下，装得很度地道：“我伤心什么？既然都还活着，千里共婵娟嘛，以后就是我的好兄弟了，我自然希望他浪迹江湖、过得畅快淋漓。”
谢玟盯着他了一会儿，道：“分即失去，怎么会不伤心呢。”
他只是自言自语，却惹得小沈人立马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声反驳道：“你误会，我们真是好兄弟，我自从知道他是男人之后，就没想过娶他的。以前不是认错了么？认错的娘子难道还算娘子？”
谢玟微笑地着他，甚至还温文尔雅地安抚道：“我没有说你。一定是他伤心。”
沈越霄才悻悻地坐下。
两人再度交谈了两句，对方便逃也似地跑了，比急红眼的兔子还快几分。谢玟坐在原位上转动着茶杯，旁的空余座位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红头绳的小女孩。
童童坐在椅子上，两根短短的小胖腿在上晃来晃去，她问：“他们仗是打起来，就算是速战速决也三个月的日子，萧玄谦概率是赶不及回来了，正好，既然他不在，省得你被人纠缠撒娇、磨软了『性』子，你定个日子吧。”
谢玟的手指在杯沿上碾转，他的指腹按在瓷器旁，淡淡地道：“我得告诉他。”
童童道：“明天他就出征了，有么机会你不说，想什么时候告诉他？”
谢玟垂下眼帘，平静地解释道：“我留了锦囊给他，前两个都是对此战的筹谋规划，最后一个是我留的信，会将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我跟他说，战至捷时可以打开。
“按照他的计划，一路势破竹的话……我推算了一下日子，攻城拔寨直入鞑靼王廷时，也就是四月十七左右，捷报到了，我们就回去。”
童童道：“他人不在，你守到时候有什么用？”
谢玟心止水般地道：“两军对垒，我总得听到些胜券在握的战报喜讯，才能放心吧？”
饶是谢童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劝慰，直到听见谢玟说：“果他此战不顺，受到阻碍，我会在一月后作为督军、陪同几位武臣率军相援，也是在预先安排过的。”
童童一下子站到了椅子上：“你亲自去？我不信萧玄谦么安排，他连你掉根头发都过问，还敢让你上战场？”
谢玟道：“我不上前线。我只是督军。”
“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就死在琼州，我不相信萧玄谦不害怕刀剑无眼，绝不是他做出的决定。”
“你倒是有点像他了。”谢玟意外道，“他培养你做女帝，好像还真弄出点名堂来了。”
br/童童鼓了鼓脸颊，嘟囔道：“我肯定跟你回去，我不当他的接班人……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最迟、最迟……四月十七，到了一天，无论你在何地，我也会把你送回去的。是我最后的底线。”
谢玟伸手把小女孩抱了过来：“是我跟几位重臣商议的，侍中、温常侍、董仆『射』……还有几位年轻武臣，我们一同议定。文臣对武官从来不放心，武官对文臣厌烦，所以我是折中的个选择。”
“小皇帝是知道了，绝对得发一通火。但想到他只有样才有机会最后见你一，反应该谢些人了。”
童童环着他的脖颈撒娇，让宿主『揉』了『揉』头发，听到对方语调温柔地低声道：“谢你么照顾我。我并不是一个么好的宿主吧……”
童童沉默片刻，扭捏地垂下头道：“……也没有啦。你、你挺好的。”
启明六年二月初四。
玄顶纛挥扬在半空中，成列的战马披挂鞍鞯，静立在侧，文武百官、帝都百姓，他们都在等候同一个人……等候个王朝的主宰、封建皇权的象征、片土地的最统治。
但在谢玟见到翘首以盼、恢弘无比的场之前，他就率先受到了覆盖着银甲战袍、略显冰冷坚硬的怀抱——他比些人见到的更早、更快，也更能深刻地受到戎装之上蔓延渗透来的丝丝冷意。
出了紫微宫直通去，向前就是飞扬的旗帜、夹道等候的百官万民。但些纷繁喧腾仿佛都与他无关。宽阔的甲胄战袍、深沉长久的拥抱……持续地笼罩着他。
谢玟只是行动得慢了些，就被皇帝扣留住、脱离了官员的队伍。
萧玄谦再一次从他的上汲取了能量。再一次通过短暂的拥抱平复至最好的状态，他低头捧住谢玟的脸颊，虔诚侍奉神灵一般亲了亲他，但很快，他的虔诚化为一股浓稠到化不开的依赖渴望，冷峻的眉目盛满眷恋，低低地道：“你好好等我，照顾好自己。”
谢玟的话梗在喉间——果他能说得出口的话，他就不会寄托在纸上，将些字迹作为分的音讯……但他知道还是对地告知最有诚意，所以几次三番都想开口。
可无法开口。他的眼睛里都是萧玄谦依赖的模样，对方越是能够忍耐、能够改变，他就越无法说得出来。谢玟沉默了很久，都没能答应下来，是任由对方试探『摸』索般地亲吻，回以更为主动的反馈……直至他难以承受之时。
谢玟的手心抵在甲胄上，冷却的金属上覆盖了他的温，过了许久才分离、消耗着散尽。他将手送进对方的掌心，轻声道：“去吧。”
伴随着两个字，他一手培养的天子将亲自开疆拓土、将会让启的剑指向遥远的彼方，让边境不再受到侵扰，解决外患，四海安宁。将是他们最后在同一个世界的一段时间，果一切顺利的话，就是他们的最后一。
但世事常常不会带来么顺利的消息。
皇帝带走了半的武臣，帝都空寂冰冷。一个月后，荣园的桂树抽枝发芽，绿意新浓地冒了出来，院子里罕见的几棵早樱团团锦簇，花瓣飞扬地扑进窗前。
小轩窗。对弈的棋局在军报中暂时中断。谢玟接过信封，在萧天柔的注视之下除去封泥，当封泥边残余的羽『毛』在烛火间化为灰烬时，长公主见到好友蹙紧的眉峰。
仍是春日，她抱着手炉，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绒毯，道：“昨夜春雨，把我的花都打湿了。”
谢玟读完封军报的全部内容，道：“春雨？对，最近已经暖起来了。”
“是啊。”萧天柔叹地一笑，“可您去寒冷之地里吃苦，谁能留得住呢？”
谢玟沉默半晌，道：“因为我走了。”
长公主怔了一下。
“我走了。”谢玟站起，抬手向她告，“公主保重。”
萧天柔注视着他的脸庞：“先生……此去路途遥远，西北寒风摧折，行军受苦，不还是换个人吧？不是非您不可的。”
谢玟却只是道：“一到春日，再没有更好的时节了。”
他步出荣园时，萧天柔因为子不适没能送到口，在谢玟走到庭院里时，长公主只是靠着屏风，攥着徐徐曳地的裙摆。她凝望着对方离开，随后转过头，目光穿过轩窗、落到了盛的黄昏云层间。
她见铺天盖地的暮『色』席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