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灯影摇晃。
自从周家事发,太医院首席张则为着谢大人伤,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宫中,留在陛下身侧驱使。他跪在榻边,仔细地将谢玟手心里碎片挑出来。帝师大人手冷得像冰一样,似乎连血都没什么温度了……他心里暗暗心惊,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涂药包扎。
而他正经主子、当今圣上,正将帝师大人揽在怀中,毫不忌惮他人看法。萧玄谦盯着张则为老师处理伤口,呼吸稍顿了一顿,忍不住捂住了谢玟眼睛,低声跟他道:“不要看。”
谢玟纤长眼睫在他手心里颤动,蹭得发痒:“眼睛见不到,就不痛了么?”
萧玄谦心中愧疚烦躁,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闷闷不乐地道:“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弄伤自己。”
“你反而来问我。”谢玟挪开萧玄谦手,“我为你流得血还少吗?”
萧玄谦一时理亏,驯顺地低下头任他教训,看他手包扎好了后,才将对方手腕抓回到眼前,对张则问道:“用不用再开一张补方?”
张则躬身道:“谢大人前日内伤未愈,今夜又失血,不好好调养恐怕会落下病根。待臣回去跟诸同僚商议过后,再给谢大人斟酌用药。还有就是……”
他抬眼悄悄地看了谢玟一眼,观其气色,为难道:“陛下,帝师大人平日里看起来康健,但依臣薄见,谢大人郁结在心,长期以往话,怕是……”
他不敢说寿数不长这几个字,但谢玟早就料到了,这些话童童偶尔也讲。
萧玄谦眼皮一跳,冷冽地抬起目光:“什么意思?”
张则擦了擦汗,战战兢兢道:“这病是生不得气,忧思萦怀最是伤身。”
萧玄谦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阴云密布,随后却忽然泄了气,他一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额角,将那股对自己无能怒火压抑下来,一边道:“退下吧。”
“是。”
张则退出殿内。小皇帝脸色很不好看,面沉如水地无声片刻,随后又披着衣服重新点亮烛台,坐到谢玟身侧,像是颇受打击似。
“谈谈正事?”谢玟好像没听见张则话,他不是很在意地道,“趁你脑子还清醒,不在我面前发疯,我问你,简风致关在哪儿?”
萧玄谦很不理解他这不大在乎态度,但忍了又忍,回道:“我让沈越霄看着他了。”
“小沈大人?”谢玟愣了愣,想到沈越霄毕竟是萧九人,掌管密牢那么久,套话摸底本领有一无二,但还是追问一句,“他俩在……后殿那儿商量怎么喂马呢?”
萧玄谦道:“也可能是驯马。”
“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行。”谢玟期望不高,叮嘱道,“那孩子人很好,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要折腾他,查清楚就放走他。”
萧玄谦看着他,听得牙根痒痒,沉默了半晌。而谢玟似乎像是慢慢摸清他阴晴不定似,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你要是再动我身边人,就要气死我了。”
小皇帝果然不敢,甚至还由衷地感觉到一些委屈,闷不吭声地听着。
“周子跃这件事……”
“不许这么叫他。”萧玄谦忽然抬头,眼眸如寒星,“不许叫他字。”
谢玟话语顿住,一时没明白对方在意点在哪儿。本朝语言习惯是彼此称字以示亲密,谢玟对周勉毕竟曾经也是真当过朋友,所以才没改过口。
“……老师很久没这样亲密地叫我了。”萧玄谦低声喃喃道,原本平稳语句中忽而满溢出森寒杀意,“他不配您这么待他。”
这两人对彼此攻讦几乎一模一样。
“好。”谢玟继续道,“周勉虽死,但老将军旧部已回京述职,因谋反罪名,这是一桩大案,他们暂且不敢妄动,你这么冷着几日,想必那些武将会有些许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你是只格杀周勉一人,还是连那些功臣旧部都要带累。他们要及早打算。况且那群人闹起来……”谢玟说到此间,忽然一停,思索着道,“我数年未在朝中,不知道你待百官如何,又是怎么摆布他们,这些事原本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我其实早就不应该……”
萧玄谦摩挲着他手腕,为对方伤处心里烧灼如火,低声道:“……他们不值得您用心,老师只管在我身上用心就行了。”
谢玟话语一滞,如鲠在喉地顿了顿,敛回目光。小皇帝朝中稳固,不必用他插手……既然早就知道萧九手里权利碰都碰不得,偏要凑过来犯什么贱。难道萧九说他改了,凭一面之词,就能全信了吗?活了这么多年,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只当没说过这些话,闭上眼安静了片刻,轻声问道:“……那个叫文诚小太监,你也一并杀了吗?”
萧玄谦拨弄着他手指,将纤瘦指节来回抚摸了几遍,道:“老师是想留着审一审?”
“我哪有这个本事做你主。”
萧玄谦心绪浮动,他一听到对方划清界限、产生距离话语,就觉得极为躁怒抑郁,很想摔碎砸烂些什么东西……在这个过程中,难免让他明明如此心爱对方、却又因为妒火、因为不甘,因为种种原因而伤害了他。小皇帝忍耐着亲了亲他指尖,低声道:“您不要这么说。”
谢玟冷不丁地抽回了手,场面便又陷入僵局。萧玄谦望着他脸庞,他时而觉得对方待自己仍旧那么温柔宠爱、时而又感到好似自己就算跟谢怀玉紧贴、靠得极近,也弥不平对方冰霜一样疏离和抗拒,他老师待他那么好,难道只是一夕之梦,是不真切幻觉么。
他一心都在谢玟伤上,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猫抓伤爪痕也在渗血。直到那只长毛玉狮子再度钻进谢玟怀里,他才被吸引了视线。
萧玄谦盯着玉狮子头顶,看着老师手慢慢地抚摸过去。冷夜烛光,他很想跟这只猫交换一下,谢怀玉总是拒绝他亲近……连好好地多看他几眼都不肯了。
猫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做一样,只知道往谢玟怀里趴着,它摇晃着尾巴,分明年岁很大了,但却看不出来是一只老猫。
玉狮子是谢玟送给他。
只是养了这么久都不熟,它心里还是只喜欢老师……或许这也算是宠物随主人,他心里也只有老师。萧玄谦有些挫败地收回视线,他沉闷地道:“它掉毛。”
“嗯?”
小皇帝靠过来,根本没把猫放在眼里,他俯身抱住对方,铁了心要跟谢玟同榻而眠。玉狮子在两人之间挤得翻滚了一圈,然后猫头挣扎地探出头来,大声怒斥:“喵喵喵喵——”
谢玟道:“难道你是不掉毛猫?”
“我是。”皇帝硬要指鹿为马,指人为猫,也没人敢反驳。他把玉狮子扒拉到床底下,然后不由抗拒地环抱住他,明明是命令,可又很期许地道,“您也摸摸我。”
隔着数年嫌隙和崩盘,隔着一局早已僵不能动死棋,他被这么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一遍后,竟然还能幻觉似从萧九身上看到当年模样,谢玟走神了一瞬,随后又笑了笑,不置一词地容许他靠过来,闭上了眼。
熟悉呼吸声,熟悉温度和怀抱……还有紧随着一切美好之后分崩离析、鸟尽弓藏。谢玟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既然要他死,又为什么依靠他、挽留他、说什么离开他就活不下去?人言行真能如此相悖,真能这么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吗?
他想起对方登基不久时、在李宰辅府上那场宴会。萧玄谦已不需要他,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掰掉他心血、势力、亲友,他不知收敛,仿佛要谢玟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才能安心。
至于什么奏章、什么参本,都是一纸说辞。谢玟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地准备好一切,打算让周老将军功成身退,让萧玄谦登基便收回兵权、兼有美名……可他却不领这个情,他要一笔笔清算登基前帐,要这些三朝元老匍匐在他脚下磕头认错、或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场风波虽是因他跟周勉私交过密而起,但最终矛盾却是落在朝野之争。那一日,谢玟第一次见到了一个暴君雏形。他被压倒在冷硬桌子上,粉碎茶盏碎片、裂开笔墨纸砚,小皇帝气息浓烈可怖,既刺入他心,又侵吞他骨血。
鲜红沾满雪白宣纸,他被扣着腕,在血迹流淌之中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对方就以伤害他为生、以此才能取得快慰。他那时真以为,萧玄谦既要侮辱他,又要杀了他。
碎片刺穿肌肤、齿痕、还有他至今不敢回忆那场可怕情/事,萧玄谦一次又一次把他拖回来按在怀里,不允许他逃走,像是被一匹恶狼拆碎了全身,反反复复、没有尽头。那股痛几乎劈进脊柱里,他陷在新帝怀抱里,赤金帝服染透了血迹,还染上一些别什么液体,他脑海混沌,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谢玟急促混乱喘息,他全身都在颤抖,被暴怒吞没,被咬住喉骨,萧九气息寒冷可怕,他想说什么哄哄对方,就像是过去一样……可他却讲不出来,那些温柔字眼如鲠在喉,比对方这种发疯强迫侮辱还更令他觉得残酷。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难道我亏欠你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