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酒落进浅底阔口酒盏,溅起晶莹水珠。取古川寒水酿酒香味悠远,远到而来客人落座在对面,一言不发,饮尽一杯又自斟一杯。黑氅红衣神君拈勺喝粥,白勺碰黑陶,声音孤冷。胡老嬷干孙女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不知为什么也不敢再吆喝揽客。
不大不小一个粥铺棚下,只有位奇怪客人。
白勺轻轻搁下。
神君抬起眼:“今年西洲鲸群不南下。”
“是。”
黑衣白冠牧狄端着酒盏,言简意赅。
“是白吧?”神君推粥碗,也自了一坛酒,凝视酒液斜斟入盏,“雒棠肃慎,”鲸群赌球十赌九输,总是不认账……他细微停顿了一下,所有涌动往日琐事掠过,“他们虽然离鲸群近,但说服不了鲸群。”
“是,”牧狄转动酒盅,“鲸群随厉风南下破冰,以止百川入湾,世代如此错,可这对鲸群又有什么好处?它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谁也管不了,您说对不对啊?神君大人。”
神君说话。
雪越下越大。
胡家老妪熬粥暖洋洋,梅花渍是芬芳新蜜,白梅酿酒也烈刚刚好,一口下去,能从肺腑暖到手足。寒冻,就该在这角落闲聊打岔,从前酿酒偷花扯到今雪猫儿打架。
可人谁也口。
该说,不管是怨怼,还是愤怒,亦或者是恩仇交织,质问徘徊,都已经在十二年前说尽了。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寒暄,也已经不需要多言,大家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得一点儿也不像故人。
许久。
神君放下酒坛:“西北阙不足,日照难至。鲸群留北,一旦大荒助长厉风,便是龙鱼陵居之也要被冰封。白不至于不知道这一点,大荒允诺了你们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做?”牧狄声音漠然,“哪怕是被冰封冻死寒,也好过成为人修牲畜,任劳任怨,后被剥皮抽筋,炼油取肉,成为诸位仙门贵客盘餐来得好吧?”
“御兽宗违令暗猎鲸群一事,我会处理,”神君缓缓道,“但厌火岛魇猿在六年前失踪,它腹有芥子界。朝阳岛水伯八足青黄兽在一年前隐匿,它能渡川河,能借水泽……十二年来,西洲云洲二洲荒侍忽增,三十六岛也该有所处理。”
残雪白梅低垂,印照在神君与大妖脸上,光影斑驳。
平静与冰冷目光在光影对峙。
冬日未升,晨寒正盛。
“三十六岛妖族既然胆敢违背命令私渡荒侍,自然会受惩戒。至于那些已经脱离三十六岛妖族……它们仙门,有什么恩怨,那是它们仙门事。人族修士不是每每自夸斩妖除魔吗?”牧狄冷冷道,“那就让那些斩妖除魔仙门自己去解决,别指望三十六岛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顿了顿。
牧狄低低笑了。
“你令巫族北上,不止是为了让他们重回夷丘故吧?巫族为云古裔,比仙门更了解三十六岛各族习性,有善驭虫鸟,无物不可成为巫族监控方眼睛……好一颗东扼妖族,西镇仙门棋子,”牧狄屈膝搁酒坛,嘲弄望向对面人,“你以前不权不衡,不是你不懂,是你不想用,可如今呢?”
如今呢?
如今是北调巫族以监三十六岛,后是制日月以制十二洲。
有何事非权衡?
白梅花被风吹落,落进盏。
神君慢慢转动杯盏,看小小一瓣梅花,在清酒上晃晃悠悠,如孤舟飘来飘去,到头来只是在原打转……他举杯一饮而尽,黑陶浅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不轻不重声响。
“是。”
神君轻声说。
牧狄不笑了,脸庞无喜也无悲。
……一恭二喜,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扫庭兮。三恭喜,赐我冬兮。大雪硕兮,纷纷盖羽。三恭喜,新来旧去。冬之既至,请我神兮……隐隐约约,风很远处歌声模模糊糊送了过来,那是梅城孩子们不知在哪条胡同里踢石子唱《喜雪谣》。
牧狄猛然举起酒坛。
……五恭六喜,郎君好仪。小寒冰玉,沥沥如雨。七恭八喜,佳人睐宜。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石阶上小丫头吃惊瞪大眼,看粥棚下烈酒当做白水灌年轻客人。清亮酒液顺着他瘦削下颌线条滚落,打湿咽喉与半个胸膛……寒浆“哗啦啦”落下,涓滴不剩,青年推桌绊椅,大醉起身。
酒坛被他随手丢到上,哐啷破碎。
牧狄大笑,对神君一揖到:
“恭喜!!!”
恭喜您所愿皆空。
恭喜您跟我们一,到头来面目全非。
恭喜。
……………………
“……九恭十喜,叩敬。除夕噼里,炮竹不息!”
东胡同侧墙很高,平展瓦承载积雪在孩子们声音里掉下来,七八个半大孩子在窄巷里玩游戏,踢却不是石子,而是一个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蜷缩成干巴巴一团瘦小孩子。
他比其他孩子小几岁,在他们脚底下滚下来滚去,一声不吭。
为首又高又壮孩子头一抬脚,他踩在脚底,气喘吁吁:“这傻子今怎么不叫?真意思。”
说着,他就要弯腰去揪那孩子头发。
“喂!刘虎子你小一点,这小子可会装死了,上次……”旁侧当即就有人提醒他,说还说完就已经晚了。
孩子头“啊”一声惨叫,被猛挣起来“傻子”一头狠狠撞在脸上,撞得脑袋嗡嗡直响,鼻血长流向后倒去。挣脱傻子骑在刘虎子身上,也不知哪来力气,双手死死掐住刘虎子脖子。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傻子低吼,声音又哑又嘶,五官狰狞骇人。
“百氏孽种杀人啦!”一个瘦高孩子惊慌喊了一声。
其余孩子“轰”一下子忙乱围了上去,拽胳膊拽胳膊,踢踹踢踹,试图把傻子从刘虎子身上扒下。也不知道这干巴巴,又瘦又小“傻子”是哪来力气狠劲,任由其他孩子踢踹得自己脑袋怎么歪来歪去,双手始终牢如鹰爪般嵌在刘虎子脖颈上。刘虎子口嗬声渐小,一张圆乎乎胖脸几乎青紫。
前喊话孩子见状,下乱抓,抓住一块石头:“让让!都让!让我砸死这小魔头!”
三个孩子闪了一下身,喊话奋力举高石头,朝傻子脑袋上砸下去。
咚!
傻子双手不受控制松,刘虎子大口大口喘起气。
“小小年纪,谁教你们惹出人命?”白衣青年死死盯住刘虎子傻子提在手里,皱着眉头看几个退到一边孩子。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忽然大喊了一声“大余孽大魔头来了”,拔腿就跑。
“……什么余孽?”
陆净愕然。
他被“逐出”药谷,走江湖十二年,也不是被骂过,被避如蛇蝎过,但大都骂他“狠手辣毒修”,“魔头”偶尔也有,但绝对跟“余孽”扯不上关系——他家老古板诸位兄长依旧堪称江湖道德楷模好吗?
愕然间,胡同里传来几声虚弱咳嗽:“陆公子误会了,他们说是在下。”
陆净转身。
“见过陆公子。”一位白衣清瘦书生拱手。
陆净觉得他有些面熟,正在寻思这个人是谁,对方一起身,腰间悬着一枚造型别致算筹。
“是你。”
陆净略微有些惊讶。
十二年前,他、不渡尚还有半算子闯进牧鹤长老布置千里大阵,曾经有一位百氏白衣纪官出手,救了他们几次,还拦下了当时尚且不清楚鬼谷真正意图,想来破阵月母。
事后回想,那位白衣纪官一举一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他只自称“子晋”,而不提族姓,说是“奉牧生之命,镇守坤穴”而非奉北葛族长之命。
只是明晦夜分后,空桑百氏覆灭,残余人附庸者,各散方,参与过千里兵杀而未死白衣纪官也跟着不知所踪。陆净三人虽然有些疑惑,但诸事繁杂,无也无从查证,却想到,十二年后,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陆公子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子晋又拱手了一礼,起身时,压抑声咳嗽,看向陆净手孩子,“多谢陆公子出手救小侄一命。”
陆净这才记起自己手上还提了孩子。
一低头,发现子晋到来后,刚刚还在不断挣扎孩子有了主骨,犟着一口气一松,歪头昏了过去。
陆净把孩子交给他,不用把脉就看得出这叔侄个现状都堪称糟糕透顶。子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找出枚残次丹药要给孩子喂下。
药谷出身陆净:……
这丹药是人能吃?
“用这个。”陆净扔了个玉瓶给他。
子晋犹豫了下,接过丹药:“在下恐怕要段时间才还得起这玉灵丹。”
陆净摇摇头:“找个说话方吧。”
…………………………
风止了,雪落粥棚。
黑氅红衣神君端坐在桌前,一盏一盏,慢慢饮酒。黑衣白冠青年提着酒坛,一坛一坛灌酒。酒坛东一个西一个,扔了一。小丫头被他吓到了,缩进屋子里。见多世事胡家老妪不闻不问,只是等酒快喝光了,就抱上新酒。
哐当。
又一个酒坛碰撞摔碎。
牧狄扔下酒坛,手横搭在膝盖上,冷冷看神君。
他喝了不下十几坛,神君也喝了有三坛。
酒越喝越淡,越喝越清醒。
“阿绒还好?”神君垂眸斟酒,“上次见到她。”
牧狄笑:“死了。”
酒盏在半空一顿。
“剥皮抽筋,刮肉剔骨,脊骨就在御兽宗登仙阶上铺着,脑袋就在山门上挂着,你想见她?去啊!去啊!”牧狄还是笑,笑着笑着,他猛然一脚踹桌子,一把揪住神君衣襟,拳携风声,凶狠砸下,“就问你——你敢不敢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