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扬天,鹅毛一般的雪片,洋洋洒洒,飘落寰宇之间,不时有北风刮过,搅起阵阵雪幕,在天地之间弥漫。
文锦带着伍国定、段义、司马兀、元彪,行进在平城郊外,冲风冒雪,须发皆白,北风呼啸之时,马竟驻足山间,四顾茫然。
五人兴致极高,一路有说有笑,到了郊野深处,不时看见有被雪压塌的茅舍,路边偶尔还看见几具冻毙的尸体,众人的情绪便渐渐沉落下去。
段义嘬着嘴,奇怪地说道:“城里看着还好,有施舍的粥棚,有避风的茅屋,城外竟这么惨的?奇怪,既是穷得这样,为何不进城讨食?那宴国做得却好,城里城外,都有赈济的粥棚,但凡肚里有一口吃食,何至于冻毙!”
伍国定冷笑一声:“屁,都是三皇子做的表面文章,虚假繁荣,为防止乡下人进城趁食,你没见平城四门都戒严了。”
文锦便喝到:“休要胡说,国库空虚,平城赈济穷民,还是三皇子自掏的腰包。”
元彪吐了吐舌头:“自掏腰包赈济穷人,这得多有钱。”
司马兀笑道:“人家那是皇子,你以为跟你我一样,每月挣几两散碎银子?两个皇子封王,年俸不得上万?听说三皇子也花得荷包干瘪,璧妃娘娘还补贴不少。”
文锦心中一叹,朔国遭遇百年难遇的寒潮,灾民四起,冻殍遍地。
皇上回銮途中又大病一场,至今还在宫中修养,不能理政,二皇子回京之后也邀买人心,仗着鄢妃财力雄厚,自掏腰包讨好平城百姓,与三皇子打擂台,为自己博一个好口碑。
可偏野荒村,穷乡僻壤,百姓说好,皇上却听不到,便依然是皇恩难照,朔国的国力,比之宴国,还是相差不少啊!
午时不到,便到了七龙村,元彪一路打听,才在村尾一处破旧的茅屋房前,找到了东征时被救下的小兵之家,小兵的官名,却叫春甲。
文锦皱了皱眉,知道春甲家里极穷,没想到这么破败,茅屋虽说没被大雪压塌,已经摇摇欲坠,几处开裂的墙面,仅用木棍勉强支撑。
破旧的土墙四处开裂,时时透进呼啸的北风,房中既不保暖,也不采光,凄冷如冰窖一样。
房顶的茅草覆着厚厚的积雪,被压得嘎嘎作响,雪若再下几天,房顶也就塌了。
文锦叹了一口气,走进矮墙围拢的院子,便见春甲正在劈柴,一月不到,他竟形容枯槁,完全没有当日眉清目秀、虎目灵灵的样子,那时即便身受重伤,养伤之时,也是神采奕奕。
春甲见他几人进来,竟愣在原地,局促地搓了搓手,不安地叫道:“将军!你们,你们如何到了这里?”
文锦温暖地笑了笑:“本将军说过,要帮你爹娘盖房,今天特地来看一看。”
春甲羞怯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家里太穷了,将军要是不弃,进屋避避风吧。”
伍国定见房中狭小局促,便笑道:“将军进去避风,我等帮他把柴劈了。”
文锦便随春甲进到房中,里面竟是漆黑一片,只正中一处火塘,燃着微弱的光,地面坑洼不平,靠墙垒着土锅土灶,灶台上放着三只土碗,盛着黑黢黢的粗粮稀粥,还微微冒着热气,想必就是一家人的午饭。
正中的炕上,躺着一对老汉老妪,紧紧裹着被子,见家中来人,惊疑地问道:“甲儿,又有人来讨债吗?“
春甲红着脸说道:“爹、娘,奋威将军来看我,就是在战场死命救我的慕华将军。“
两位老人便要起身,看样子是要给文锦磕头,文锦忙止住了,脱下身上的大氅给他们盖上,又端起两碗粥递给他们,说道:“老人家不必拘礼,我跟春甲也算生死之交,你们且先吃饭,我跟春甲出去叙叙话。“
说罢,他拉春甲出了房门,问道:“你负伤遣散之时,也有二十两抚恤之资,为何让两位老人过得如此贫寒?”
春甲便眼眶红了,半天不能言语,伍国定情急之下,便喝到:“哭什么,众人都在,有何难处,只管说出来,一起想办法便是。”
春甲这才说道:“我当兵三年,回家之时,也有三十两积蓄,我原本打算开春之后,给爹娘盖一进新房,爹死活不肯,让我先娶媳妇儿。
我爹窝囊一辈子,就想扬眉吐气,也想早点抱孙子,便用三十两银子,说了方圆十里最好看的女子,三日前是个吉日,就办了迎亲之礼。
酒席之时,本村豪强赖道也来贺礼,见娘子美丽,硬说是他家逃奴,光天化日,竟强抢而去,我追到赖家,被他们打了出来。
我家花光银钱,却人财两空,爹娘一气之下,也卧病不起,这天寒地冻,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今冬。“
说罢,他竟掩面痛苦。
文锦沉默片刻,突然狞笑一声:“豪强!逃奴!这恶贼真会钻空子,我问你,你为何不来找我?”
春甲嗫嚅道:“我们七龙村,是璧侯的封地,赖道是璧侯的内弟,替他收税,是其打手,我不想给将军惹麻烦。”
司马兀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封地的百姓最苦,要交皇粮,还要交侯府的赋税,不过这璧侯,是璧妃的兄弟,说起来,三皇子还得叫一声舅舅,咱们可惹不起。”
文锦斥道:“就你话多,你为何什么都知道?”
司马兀搓着下巴,皮里皮气地笑道:“我父亲在官场滚打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却对官场脉络,了如指掌。”
春甲听司马兀之言,不安地说道:“将军,算了,我家窝囊一世,也不差这一次。”
文锦轻轻一笑,说道:“人活一世,不说逆天改命,总不能万事听天由命!若依我以前脾性,趁黑屠了他一门老小,何其干净,如今既为国家大臣,万事要讲法度,咱们先礼后兵,你娘子叫什么名字?”
“婉娘!”
“嗯,如何都没个姓氏。”
“穷民百姓,是胡是汉都不知道,有什么姓氏?”
“赖道家在何处?”
“村中最大的那进宅院便是。”
“好,你留下陪爹娘,我们去给你讨回公道,明年开春,本将军给你爹娘盖房。”
路上,文锦嘱咐几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
段义补了一句:“除非实在忍不住。”
众人便笑,一起纵马向村中驰去,来到村子正中,果然见一处崭新的青砖瓦房,白雪覆盖之下,也算巍峨雄壮,远远观之,三进不止,在这乡村野外,真是鹤立鸡群。
来到宅门前,却是大门紧闭,门外竟有一哨家丁站岗,元彪径直上前通禀:“去报你家主人,就说奋威将军来访。”
家丁见来人气宇轩昂,倒也不敢怠慢,只是说道:“家主今日大喜,宅中正在宴客,一律不会外人,请改日再来。”
文锦陡起惊觉,问道:“你家主人有何喜事?为何有喜却不见客?”
家丁便答道:“家主今日纳妾,只宴请至亲朋友,客人请回。”
文锦笑道:“你家娘子可叫婉娘?哪有喜事拒客之礼?快开门,我们进去喝一杯喜酒。”
司马兀也皮笑道:“若是美丽,我们将军正好缺一房妻子,干脆让给我们也罢。”
家丁头目勃然大怒,方才醒悟这帮人哪是什么将军,分明是来捣乱的一帮泼皮,见对方人多,不敢轻举妄动,却讪笑道:“几位稍候,在下进去通禀一声。”便要进去求援。
伍国定见他开门,抬腿一脚便将其踢了进去,段义与司马兀一边一个,也踢开了房门。
文锦带了伍国定、元彪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段义与司马兀久经战阵,随即控住大门。
宅中哪里大摆宴席,不过正堂之中摆了一桌,坐了几个家人,正堂两边,挂了两盏红灯笼,聊作喜事摆设。
正堂桌子上,一个新郎服饰的大汉,已经喝得微醉,旁边一名新娘打扮的女子,竟被红菱捆了双手,被人牵着坐在桌前,脸色苍白,身材瘦弱,双肩似乎还在簌簌发抖,看来必定是婉娘无疑。
正堂前,一排家丁分立两旁,倒让喜事平添了几分煞气。
见三人闯进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家丁便迅速向前,在阶前排列成阵,护住正堂,赖道已经酒醒,喝问道:“何人如此大胆,胆敢擅闯民宅!”
文锦嘲笑道:“有人胆敢擅抢民女,我为何不能进你这民宅?”
赖道一听,竟放下心来:“原来是春甲找来的帮手,我捉拿逃奴,关你屁事?”
文锦不屑地一笑:“逃奴?拿出身契、凭证!”
赖道便嘎嘎一笑:“你还懂点门道,我们是两厢情愿。”
婉娘便在后面哭泣道:“你这恶贼,谁跟你情愿,有绑着双手成亲的吗?”
赖道勃然大怒,喝到:“强迫又怎样,老子花三十两银子买的!”
文锦淡淡一笑:“好,我出二百两银子,买你娘,买你妻,买你女儿,买你妹子。”
伍国定也笑道:“老子也出二百两银子,买你奶奶,买你七大姑八大姨,老子不嫌老,来者不拒。”
赖道气得脸如猪肝,喘气骂道:“哪里来的杂种,敢来我这撒野。”
元彪听他骂文锦,愤怒至极,喝骂到:“王八羔子,见奋威将军,还敢出言不逊,还不跪下!”
家丁教头听他们斗嘴,早已极不耐烦,听元彪喝骂,也不搭话,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挥拳便向文锦砸去。
他刚起身,伍国定便看出不过花架子,侧步一拧,闪到教头旁边,待他飘过身边之时,抬腿一脚,直踹其腰,教头如断线风筝一般便飘了出去,倒地不起。
伍国定刚起身,元彪也已发动,挥拳砸向一名正要拔剑的家丁,家丁闷哼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二人也不拔剑,径直往正堂升阶上去,众家丁素日欺负百姓,哪里见过如此阵势,心胆俱裂,纷纷后退,赖道吓得一屁股坐了回去。
伍国定捉小鸡般拎起赖道,扔在文锦面前,赖道趁文锦不备,竟蹿身而起,要扼文锦脖子,文锦劈脸一掌,将其打翻在地,而后单膝下跪,直压后脊,赖道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元彪上前解开婉娘双手,将她领到文锦面前。
文锦对正堂家眷说道:“内眷暂且回避,元彪,你送婉娘回家。”
婉娘满脸泪痕,向文锦插烛般一拜,涕泣道:“谢将军救命之恩,春甲家里虽穷,也算明媒正娶,赖道这恶贼,不知糟蹋多少女子,十里八村,但有美丽女子,他必强抢为妾。
待他厌倦了,又将人卖身为奴,谋取暴利,不知有多少女子被污了清白,自缢身死。
今日要不是将军相救,奴家也只有死路一条,敢问将军大名,奴婢必当感恩一世。”
文锦心中狂怒至极,却轻轻一笑:“听你言语,也算知书识礼,回去吧,不必问我名字,跟春甲好好过日子,从今日始,你们家不穷了。”
说罢,他掏出随身带的十两银子,伍国定与元彪也凑出十两银子,一起交给婉娘,元彪便护送她往回走。
待家眷战战兢兢走回内堂,文锦狞笑一声,喝到:“家丁都到雪地里跪好,今日本将军教教你们,什么叫欺负人。”
说罢,他冲外大吼一声:“段义,司马兀,把外面的家丁带进来。”
二人押着门外三名家丁一起走了进来,命其也在雪地跪了,文锦便招呼几人上桌,喝到:“来人!上菜,上酒,师爷出来,备好纸笔听命,本将军今日料理一回民政。”
府中仆人战战兢兢出来,为他几人斟酒上菜,师爷也拿好纸笔,在一旁听命。
文锦却不理会,自顾与伍国定等人喝酒吃菜,待吃饱喝足,才冷笑一声,对一众家丁说道:“原本打算先礼后兵,你们这帮恶贼却出言不逊,既如此,本将军就不客气了,你们素日欺压乡民,今日也让你们尝尝雪地里下跪的滋味。”
他仰头又喝了一口酒,突然一声断喝:“赖道,你可知罪?”
文锦膝盖下顶,赖道便觉后背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此时幽幽醒转,已经吓懵,知道今日闯了大祸,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颤声说道:“小人,小人知罪,小人孤陋寡闻,不识将军,请将军恕罪。”
文锦笑道:“知罪就好,把你这些年欺男霸女之事,一一道来,不得隐瞒,师爷,他说,你写。”
师爷吓了一跳,忙铺开纸笔开写。
赖道冻饿不已,又受了惊吓,已经语不成声,结结巴巴花了一顿饭功夫,才把事情说完整,师爷写完,交给文锦看了,文锦一看大致不差,便让赖道签字画押。
而后便警告赖道:“告你得知,本将军是皇上御封奋威将军,西大营领军统帅,依你所犯之罪,便是零割了你,也不为过。
春甲是本将军部下,你若事后报复,本将军不管你身后是什么璧侯,什么三皇子,必定灭你满门!你最好自行反省,去甄侯府领罪伏法,才是你活命之路。”
赖道脸色青红不定,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颤颤巍巍说道:“小人,小人不敢!”
文锦轻蔑地一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带着众人走出大门,元彪送婉娘回家,回来之后便在门外警戒,文锦甚是满意,与众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路飞驰,文锦脸色铁青,伍国定劝道:“将军何不去找找三皇子,当面说明事情原委。”
文锦方脸色松弛,笑了笑:“三皇子当然要找,却不为赖道之事,他一个泼皮豪强,惩治便惩治了,值什么的!这漫天大雪,赈济远乡穷民才是头等大事。”